狂欢的不只是词语,还有生命——关于桑克的诗集《冬天的早班飞机》 张清华
作为一个诗人的到来,桑克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一个悖谬的逻辑——没有一个方面不是悖谬的:他是如此地狂放,又是如此的收敛;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词语,又是一个如此肆无忌惮的语言秩序的破坏者;他是如此的“民间”,直白坦荡口无遮拦,又是如此的“知识分子”,智性、优雅且有点儿“酸”;他是如此直接地楔入当下的物质生活,又是如此地沉迷和醉心于彼岸无形的形而上学;他是如此地节制,像是一只惊弓的枭鸟在枝头左顾右盼,又是如此明目张胆,像一只寻衅的斗兽在林间展示着其傲慢……总之这些诗告诉我们,他确乎正醉心于一场欲行袒露又颇有些隐秘意味的内心的狂欢。这狂欢不只是他笔下蜂拥而俏皮的词语,更分明是他冷静善思且又有几分“刁钻阴险”的内心体验。
我甚至为桑克找到了一个比照的镜像——狄兰·托马斯,他似乎有狄兰式的狂野和速度,但却只是在思想、思维和词语上,他在生活中可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低调的家伙,喜欢躲在一旁,用若有若无的、既像真诚又似反讽的微笑面对着高谈阔论的人群,他甚至不怎么喝酒,在别人大呼小叫一饮而尽的时候,他就用嘴唇酸而吧唧地抿那么一丁点。他怎么会像狄兰·托马斯呢?这位语言的天才是喝酒喝死的;他怎么会不像狄兰·托马斯?他们的语言都是如此地充满着青筋和张力,如此地狂野和跳脱,如此地机巧诙谐和妙趣横生。
当然,这只是猜想,我无心去找比对的证据,我只是有种感觉,直感而已,他那种喜欢由生活直接楔入哲学,由细节直接钻入生命,由现场直接遁入存在,由存在直接闪入虚无的思维,那种语言和诗意的生成方式,那种迅捷的天赋,是如此地相像。
“我看见夏天的男孩在母亲身子里/用劲撕裂子宫的气候”,“一个老而疯的人仍在攀登他的亡魂”,“时间之嘴像海绵吸吮/……我的雷管已定时充满他的心”……这是狄兰·托马斯的句子,他的速度,他的奇警,他的将事物与思想凝铸为一体的热力与火候,都令人惊奇和赞佩不已。与之相比,桑克的温度当然略显低了点,如果说狄兰是在冶炼,或者干脆是火山喷发,那么桑克就是在捶打,在淬火或者打磨。还有,就是从青年的猛烈冲动到中年的节制睿智,从冲向毁灭的速度到慢慢品味和嘲弄沿途的风景,这就是他们的区别。但某些东西仍然是颇为神似的,如这篇《结结巴巴的国王》:“大乘小乘,冰们,雪们,亲们,/你们看看我长出绿毛。/结结巴巴的真理犹如阴云打电动的冬天。/‘一面是邪恶的滔滔不绝,/一面是正义的结结巴巴……’/共和的国王。/怪异的僧侣的黑袍在凄凉的旷野之上。/大石头苍白的脸。”这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悖谬,是现实的、也是认知的悖谬,谐谑的、讽刺的、愤怒的情绪被他自己用自我颠覆的方式,展示得更加淋漓尽致。
用《毛》中的两句诗可以印证我前面的说法:“你的耳朵多么接近狐狸/孤独是一只疯狂的野兽”。桑克的狡猾不是外在的,他是一个阴险的倾听者和不动声色的观察者;他的内敛和孤独不是用来表明他天性的落落寡合,而是用来掩饰和保持他内心的丰盛与狂欢。
桑克的诗其实有很多属于某种意义上的“自画像”,如同自恋的老梵高画了无数张“既多而又不认真”的自画像一样,桑克大约也是认为自己有多个角度或侧面,因而不满意某个单面的描摹。比如《杨树》可以算作一首,作为路边植物的普通,使它的“生平”显得乏善可陈,甚至“丧失了记录的激情”;然而作为生命,它那细微而又丰富的记忆与体验又使它十足浩大:“回到自身又是多么辽阔:/枝干的存在与叶片的虚无;/脉络之溪有与众不同的/容貌、流向、声音、速度。//彼此联络借助于小小麻雀,/借助于风,而秘密的电台/来自感应,而且从不需要/巴士多余的印证。”没有自我的富有,当然不会发现有如此丰饶的杨树。
同样可以视为自诩或自画像的还有《大话》,它是这个悖谬的人自我解剖的证明,也反过来证明它的作者是不那么自恋的,至少是不掩饰和不虚伪的。“我早已握手于心。即使片刻的波澜,/也若烛火被我掐灭。/我平静于我的平静。//我活在我的孤独之中,/我个人的选择。我不能选择的,/不再令我痛苦,我不奢望/变成一头孟加拉虎。”所谓“大话”不过是宣示自己可以好好守住自己的宁静和压抑,看似有些“矫情”,但这“低调”其实对每个人来说都并非易事。所以,我相信这“决心”是真实和了不起的:“我沉迷于我的虚无感中。/我沉迷于我的懈怠感中。”生活、存在、现实、历史,一切的一切最终赋予了这样的智慧,只是表达的方式是反讽的——
恰如其分,没有个性。
一块无可挑剔的饱满的
鹅卵石。在闪光灯的照耀下
泛着白银似的光辉。
理解和界定桑克,对一般读者来说确乎有某种困难,因为他的语言系统中充满了多义和反讽,当他说自己不喜欢或不擅长反讽的时候,可能就是一种反讽。所以他的语义需要经过小心的辨识,而他思想和经验的狂欢,也同样源自这样一种悖谬的、欲擒故纵的、欲扬先抑的、似轻实重或者相反的修辞与表达。这使他得以穿行和“穿越”于言说之上,成为一个更高级和更出色的言说者,一个词语的艺术家,而不止是一个忙乱的单向而自恋的表达者。这也印证了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说法,“现代诗歌的历史……是两个原则不同表现的历史”,“这两个原则就是:类比和嘲讽”(《诗歌与现代性》),如果说类比是稍早前诗歌的基本方式的话,那么嘲讽则是如今,是诗歌的今天和现实,至少某种程度上是这样。
但无论是嘲讽还是反讽,对于桑克来说都是多义的:这是个人的、中年的、富有历史感和现实指涉性的、含混和跳脱的、刻意而又随心所欲的、智慧和多义的、既向内又向外的、既是政治又超越政治的、既是美学又超越形式的讽刺,这决定了它的成熟和可爱,具象而又无边无际。以《欲望》为例便是,似乎是有具体的所指,是从现实的某个情境或自我的某个私心杂念开始,却迅速弥漫开来,迅速僭越于“欲望的叙述”之上,将“现实的快感”升华为了“语言的快感”——“没有原则的想象,如同毫不费力的艳情小说,/如同短促而陈腐的抒情诗……/性与政治的双关语业已令人厌倦,/风景的隐喻墓穴正在等待大马力的挖掘机”。一个渺小甚至低档的念头,陡然升华为一个哲学性的命题。这大约就是桑克式的诗意绵延与提升的逻辑了。
我无法在如此短促的篇幅里历数桑克诗歌的好处,甚至没有余地罗列更多句子以提醒读者的关注。但我要说的是,桑克确乎是一位有自己的风格和境界的诗人,他很难界定绝不是因为含混不清,他是如此丰富缠绕却又保持了单纯透明,是如此清逸顽皮却又不失尖刻和锐利,他对词语的驱遣简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如《升温》一首,看似不过写北国的春天而已,他却从现实闪电般地楔入了政治或更广远的语义:“解冻是此刻的/普世价值……明天即将降温/自由的蜡烛又将凝滞。”你无法不承认他是高明的,不经意的笔尖常常碰触到历史和现实的痒处,这使他的俏皮和清逸保持了可贵而又谦逊的高度。
原载《文艺报》2012年7月13日第五版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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