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澎湃新闻:你是如何开始进入诗歌创作的?
奥兹:有时候我觉得,早在出生之前,我就进入了诗歌。就像婴儿在出生之前就能够听到声音听到韵律,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肺呼吸的声音。你可以将这个视作开玩笑,但事实上我也部分相信这种说法,即人们早在出生之前就开始欣赏来自身体的音乐。我也从小就喜欢音乐,喜欢写作,喜欢绘画。
澎湃新闻:你的第一本诗集叫《撒旦说》,是因为里面有首同名诗吧,后来编选集的时候,怎么没有收录进去呢?
奥兹:美国有个传统的儿童游戏叫做“西蒙说”——很多孩子在一起,其中的一个充当西蒙,发出指令,其他的孩子就要根据指令做出动作。这部诗集的名字就来源于此。之所以选择使用撒旦这个词,是因为我出生于一个宗教信仰十分严格的家庭,经常听到有关于天堂和地狱的事情。
这本诗集里有一些诅咒及骂人的话,当时把《撒旦说》这首诗放在这本诗集的第一首,因为我觉得用这首诗可以把这个世界颠倒过来。但是很多年以后,我在编选集的时候,会选择每一本诗集里面的精华部分,这首诗没有放进去,原因就是这首诗有一些脏话,会吸引太多的注意力了。我不想让人把注意力放到这些东西上去。
澎湃新闻:《撒旦说》出版于1980年,那时候你已经38岁了。在通常情况来讲,这不算早。
奥兹:很好的问题。在美国,很多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诗集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很早就开始写作了,但是一开始,我写的东西并不好。于是我不断地练习、尝试,最后在38岁的年纪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可能38岁这个年纪看来有些老了,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这正是一个合适的年纪。
澎湃新闻:所以你想在做好准备,写作更成熟之后,再公开出版自己的作品,是么?
奥兹:是的,这么说没错。看上去有些理想主义吧?当然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我当时的作品也不足以被出版商所青睐。
澎湃新闻:厚积薄发。
奥兹:哈哈,谢谢。但事实上,我自己的感受是,当我的作品最初被发表的时候,很多人都表示他们并不喜欢。那时候,我把我的作品寄给杂志,杂志编辑通常就直接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我,有时候甚至还加上一些粗鲁的责骂。面对这些,我身体里坚强的一部分就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去阅读你的作品,他们只是固执地认为你作为一个女人应该识大体、懂礼貌。
澎湃新闻:结果一出版就得了奖,这对你继续写作来说会是一种鼓舞吧。
奥兹:当然,当然。但在得奖之后,我依然能够收到对于我的作品的指责。所以一方面,第一本书就能获奖无疑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相当程度上激励了我;但另一方面,社会上还是有很多声音在对我说:你做的事情是不对的,你写的东西是不礼貌的,不是我们想要的。在面对这些指责的时候,我会说:噢,很抱歉,但这就是我呀。
澎湃新闻:嗯,所以就像你之前说的,在写作中,你从不会因他人的评价而感到尴尬或者不自在。
奥兹:是的。我想创造的艺术是大众都能欣赏的艺术,因此我不希望我写的东西太晦涩、太个人、太私密。我对写作的兴趣胜过了我对粗鲁指责的恐惧。
澎湃新闻:所以就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你的每一本诗集几乎都能获奖,读者也很喜欢,但是批评家们却持续地对你做出负面的评价。
奥兹:我觉得人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同的。有些人希望能够读到一些他们读得懂的、有关日常生活的一些诗,那么就我个人而言,我写的诗就是有关一个普通女人的生活。然而另一些人呢,希望读一些聪明的诗、精致的诗、深奥的诗,(如果因此不喜欢我的作品)我觉得可以接受。
澎湃新闻:我们对于美国社会、美国文化的一个印象是,人们对于平权看得很重。但是从你的经历中,似乎能够明显地看到,一些人对你女性的身份大做文章?
奥兹:是有这种可能。有些批评家本身就是女性,只是她们可能与我的想法不同。另外,在我的诗中我也用了很多诅咒的词汇,不好的词汇,这也是一个(招致批评的)问题。因为这些诅咒可能和宗教扯上了些关系,于是有些人就觉得受到了侮辱。另一方面,从传统上讲,女性是更不被允许以这种方式进行艺术创作的。
澎湃新闻:在中国,“女诗人”这个群体的境遇很特殊,有时候,她们一方面被标签化、污名化,一方面“女诗人”的标签又可能为她们赢得关注——尽管背后的逻辑仍然是不够重视她们的文本。
奥兹:尽管美国和中国有很多不同之处,在这个问题上却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就我自己来说,我坚信如果我是一个男人的话,我会受到更多的重视和尊重。但我不会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女性诗人,诗人就是诗人。
澎湃新闻:我发现你的诗歌中尽管非常多地描写性爱、身体,但似乎并不像中国一些下半身写作那样,以此为工具吸引读者眼球,你是如何让读者不过多被性爱、身体的描写吸引注意,而深入到其背后的意蕴去的?
奥兹:有意思的问题。每当我开始写一首诗的初稿的时候,我都会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除非我真正喜欢这首诗,并不断地花力气去改进它并把它寄给杂志,否则没有人会读到这首诗。因此,在写作的时候,我感到充分的自由。我还是喜欢用圆珠笔在本子上手写的方式创作,这样的好处就是,不可能有人能黑进我的笔记本,可以说,我享有了一种绝对的私密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尝试任何我想尝试的东西,不用告诉任何人。同时,我对“人”这个写作对象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希望在创作中保证精确,所以我会写那些(性爱和身体),因为这就是我喜欢的、我的风格。
澎湃新闻:中国人对诗人有两种想象。一种是理想化的诗人形象,高高在上,接近于神;另一种就和“疯子”“穷困潦倒”,甚至“神经病”相关。我想知道在美国文化中诗人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的?
奥兹:很多美国人对诗歌、诗人其实不感兴趣,他们对诗人的印象其实和你说的后一种差不多。而当他们听到一首诗的时候,会觉得很有意思,觉得“那也算是诗吗?为什么我不懂?”或者“这就是诗啊,我也能写”。
但是如果你在医院里服务,你有可能会见到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行动的病人,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写属于自己的诗。当你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之后,会感受到一种真正的一种鼓舞。我想说的是,诗歌一定是有它的价值和意义的。它为人们的生活不停带来挑战和激励,这才是我真正重视的东西。相对而言,我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他人心中,就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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