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守岁人
一、
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新年的爆竹此起彼伏的时间，电信中的祝福先于人们的脚步，铺天盖地而来。他的疼痛被新年的喜气冲散，他感动于自己的坚强，感动于人的信念。在与病魔斗争这一个月来，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是坚定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远在东北读大学的儿子，现又如愿地支撑到了新的一年，他无遗撼了，他感到了满足，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涌上了他灰色的、干枯的脸皮。他曾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严贡生临死时伸出的两个指头，那是他作为守财奴本性而念念不忘。他也拭着伸出去的指头，这是代表着他的两个上大学的儿子，那是他的希望，临终前他多么想再看一眼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啊。他便苦笑了一下，当然他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的，这半年来他想的很多，想到今后两个孩子的前程；想到死后妻子的孤单；想到这半年的巨额医药费；想到……
疼痛让他麻木，他这样苦撑着为的是什么？生命已无意义，还耗尽了亲人的精力，尽管他不想这么做，可亲人怎忍心让他一去了之呢？他要坚持、再坚持，疼痛与日俱增，希望也越来越淡、越来越渺茫，跨越新年的信念支撑着他，也支撑着亲人。
他仿佛听到了新年的钟声，那真真切切的响声把他从半昏迷的状态唤醒，他好像坐在奈何桥上，阴森的寒风吹着他，远处有小鬼的身影……是新年的钟声将他拉了回来。爆竹声声他听得清晰，这不是幻境，他想坐起来，可身如飘絮，仿佛浮与云端，他想呼唤妻子却口张不开。他挣扎地动了一下，他想证明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没有什么遗撼的了，他又长了一岁，这是所有人希望的。新年到他的元神也将出窍了，他也累了，是该走的时候了，唯一的信念已灭，他不想再去打扰亲人了，再不想再去拖累他们了，新年的几天时间正好能为他送葬。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了些，但该拥有的他也都拥有了，他没有看到最终结果这是不幸，可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按自己的计划走完每一步呢？他虽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但他奋斗了，坚持了，虽是惨败也非没有成功。眼前的妻子正困于劳累，他不想弄出声响来，让她在新年的钟声里安静地做个甜美的梦吧，夫妻一场她也人至意尽，将来她的日子怎么过？只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了，希望她晚年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孩子们学业有成，将来孝顺母亲。还有什么眷念的呢？父母早逝兄弟无须牵挂，让他回到家乡，回到已逝的父母身边……
新年的爆竹越来越响，黎明来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飘飞起来，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在催促了，“阎王让你三更去，小鬼不敢留你到五更。”五更将至，是他归去的日子，他想喊声“永别了，我的亲人！”可是喉咙像被锁住一般，他想挣扎一下手脚像被缚住似的，飘飘然如腾云，空中被照得透亮，礼花绽放的光明将他归去的路照亮。他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被奶奶抱走的一幕，他多想让在天堂中的母亲也来将他拥抱啊。恍惚中他好像听到母亲的呼喊。他激动起来。“母亲！”他张开双臂像孩子似的扑向迎来的母亲……
二、
她正沉浸于梦中，她看到了白无常拖着丈夫向奈何桥走去，她追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丈夫的名子，可是丈夫头也不回。她奋力地追到了丈夫，一把将他扯住。可是白无常一脚将她踢下奈何桥，她啊的一声惊醒了。外面的爆竹已遍地开花，新的一年已经到了，她想到刚才的梦有些不祥，赶紧用手去摸丈夫，丈夫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尽管她早已做她心里准备，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竟有些接受不了。她握住干瘦的尚未完全僵硬的手，低低地抽噎着。孩子们在外间不知道，她不打算惊动他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家里的亲戚也暂不告诉他们，让他们过了今天的大年初一。她一人静静地陪伴着已死去的丈夫，她像他未走远。
丈夫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初中未毕业就随师父走村串户做篾匠。因他聪明灵俐博得她的好感，她不顾家庭反对，私奔于他。二个孩子的先后出世，他们的生活捉肩见肘，丈夫只得外出打工，可怜的工钱无法维持家庭，他先后几次跳槽，最后开个打印室。生意由小到大，他接了户外广告招牌业务。一切都在扩大，一切都在储备，一切都在筹略，他顾不上吃饭和休息。他常常在电话中说吃饭不香，她催促他到医院去看看，可总是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去成，病就这样养成了。她在服装厂未接到工资，说好一接到工资就去照顾他，可厂里新接的一批货，工人缺乏，她几次申请均被说服，再有一周，她就能辞工了。
什么？电话里说不清，急死人了，怎么话说了半截？去医院怎么了？她反复地追问，仿佛听到他一声声的叹息。电话挂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她再次拔通电话时，他已坐上回家的车上……
亲戚来了，满座皆寂，他蒙头大睡。她哭成了泪人，她的天塌了……
花钱如流水一般，她没有心疼。看到他悲观的情绪，她极尽妻子的责任与温存，这半年的光阴，是她对他最好的报答。她这半年没有睡好一次觉，没有吃香一顿饭。常常以泪洗面的她还得坚强，还得安排一切，请的那些中医死马当活马医，债台高筑不算什么，亲戚们也都伸出仗义的手。
新年将近，孩子们都回来了，这给她心灵上一些安慰。可是她更累了，吃过了年饭，她困了，倚在丈夫的床边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她睡着了。梦中她见到了已逝的母亲，母亲责怪她当年不听她的话，以致有今天的不幸。她和母亲拒理力争，说她不后悔自己的婚姻追求，丈夫的病是意外之灾，不该归咎于她们的自由婚姻。突然身后传来丈夫的呼喊。她回头看到丈夫被黑白无常拖着向奈何桥走去。她拼命追去，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子，可是总也喊不出声，她只能加快脚步。奈何桥是人鬼分界的地方，阴风森森，吹得她不住地打寒颤。桥下流淌着血与浓，腥味扑鼻。她追上了黑白无常，分辨着不该如此对待丈夫，当她拭图用手抓住丈夫时，不知怎的被什么猛力一推，她跌下了奈何桥。她惊醒了，想到刚才的梦甚是吓人。她知道丈夫已经走远，辛酸的泪水珍珠般的滴落在丈夫的脸上，被子上，外面的鞭炮轰鸣着，有地动山摇之势，她强忍悲痛站了起来。
三、
孩子们起床了，她分咐他们开了大门放了鞭炮，点燃了香。她这才安排两个孩子跪到床前，给父亲磕头，守着父亲的床头。今天是大年初一不发丧，一家人默默地守阗他，泪水不断，思绪不断，谁去了解他们一家人的痛苦呢？人们都在相互祝福新年。
初二三亲戚陆续赶来，他们都沉默着，悲痛着，议论着人的意念，敬佩着他的顽强。按他的身体状况在秋后便不行了，可为了见到孩子，为了过这个新年，他顽强地支撑着，新年的钟声响了，他的意念断了，他是个默默的守岁人。
是啊，守岁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小时候在除夕之夜，父母会给我们压岁钱，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他却静静地守候，在新年爆竹鸣放之后，便万念俱灰，撒手人寰了。他是肝癌晚期，疼痛折磨了他几个月，身子每况愈下，一天天地消瘦，卧床不起，在最后一个月全靠“毒能针”维系。终于熬到新年，这也算是奇迹了。新年到，他便默默地走了，在妻子疲惫打盹之际，他悄悄离去，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四、
他是个自信满满的人，敢想敢闯，胆大而心细，虽然没有文凭，但他的好学不耻下问的那股钻劲让人敬佩。在强手如林的南京，凭借他的本领站稳了脚，操持着业务。正当他想大干一番之际，病魔却悄然地袭击了他，他是位白手起家的打工仔，一位最农民的儿子，命运对他却如此的不公。
他做过苦力，拉过人力车，贩运过水产，最后结识了一位电脑打印室的老板，凭着他的热心与好学，这位老板将他的打印室转让给他。在亲戚好友的攒助下，他专心地干起电脑制作，三十万元的转让费算不得什么，在南京大街生意比比皆是，他孤身闯荡，夜以继日。
也许是过渡劳累，也许是他命中注定，在饮食上没在意，原本乙肝病毒携带者的身体复发了。身子日渐不堪重负，他倒下了，医院婉转地告诉他时，他无法接受。深秋的早晨，他孤独地靠在回家的车上，一切心灰意冷。
他在亲人的劝慰下接受中医偏方治疗，可这有什么用呢？算安抚人心吧，总不能在家等死的。阳光灿烂的下午，他散心走到我家，我与他促膝谈心。谈得投机，完全忘却他是个病危之人。那年我父亲病逝，他千里迢迢赶回奔丧，上身穿着当年我送他的半新紫红拉链衫。他是个简朴之人，从不奢侈，虽在外闯荡，却严格要求自己，生活上很检点，受到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一致好评。他回来得匆忙，五千元现金装在上衣口袋里，在汽车站拥护的地方，被小偷用刀片割破上衣，盗走了他五千元。他差点被赶下车回不了家的。
至今他仍穿着这件拉链衫，指着补过的裂缝给我看，让我惋惜了一回，又大笑一次。谈到他的两个孩子这是他的骄傲。都上名牌大学，大儿子在哈尔滨是５１１一程，每年的奖学金就够维持他的生活；二儿子在芜湖大学的法医系，这里有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二儿子虽分数够法医系，但这是热门专业，为了保险起见，他便到蚌埠医学院去找他的舅舅－－医学院资深教授。舅舅为难地说他曾有位女同学在这所学校任主任，几十年未联系，不知近况，只好让他自己去找这位女教授。他打听了姓名，风尘朴朴赶来女教授的办公室。
原来这位女教授曾经是舅舅的初恋，因舅舅父母反对，舅舅无奈地离开了她。她甚是为此悲情，曾多年怨恨舅舅。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旧日的恋情仍是美好的回忆。今天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旧日恋人的名子，她很突然，但已无恨意，甚至有些甜蜜。她百感交集，又不她言表，愣了半响才一字一顿地说：“他还能记得我？”见来者低头不语，她觉得有失风度，这是晚辈啊，千里迢迢来找她办事，打着恋人的旗号，她却给他下不了台，这是长辈的风范吗？不是迫不得已能找上门让她羞辱吗？回去后那位旧日的恋人会怎样看低自己？想到这她变得热情起来，询问他来此目的，一番交谈之后，她的心情回暧，不仅留他吃饭。席间他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述说当年舅舅的无奈与抗争，像是他亲身经历似的，哄得女教授心花怒放，脸上的皱纹都绽放开来。临走还亲自开车送他到车站，当然也打听了他舅舅的近况，丢了号码给他，叫他让他舅舅给她打电话。
孩子的事就这样在女教授的帮助下录取到法医系，舅舅打电话致歉、致谢，那是后话……
他走了，带着遗撼与不甘，他是个聪明精干之人，令人挽惜。送葬之日，我们均默默地流下了同情的泪水，默默地回忆他生前精明能干往事眼前浮现出他活泼且有些幽默的身影。 |
发表于 2017-5-29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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