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苏哑石 于 2017-10-1 00:53 编辑
行走的寺庙
——读阿信的诗
◎江苏哑石
甘肃是诗歌大省,拥有一个庞大的诗人群体,耳熟能详的诗人诸如娜夜、叶舟、古马、人邻、唐欣、阳飏、牛庆国、周舟、于贵锋、雅克等等。真正牢牢记住诗人阿信,是源于那首《那些年,在桑多河边》。该诗中耀眼的画面感和内里蕴含的苍茫意味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此后,开始有意识的关注和阅读了其大量的诗作,包括其诗集《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阿信的诗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甘南独特的地域人文景观,对浸润其间的诗人阿信影响可谓是巨大的。正如阿信本人所说:“甘南的生活,对我最重要的影响是让我变得宽容和富有韧性,让我更容易理解和接近事物(自然),让我学会了敬畏和谦卑,学会了享受孤独和领有骄傲(自尊)。”反映在文字上,则是阿信诗中描写的很多景物均取材于此。譬如其《一座高原在下雪》、《草地诗篇》、《河曲马场》、《隆冬:江岔温泉印象》、《桑珠寺》等诗作中多次写到的高原、雪景、马场、草原、寺庙等。
除诗歌的取材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甘南浓郁的宗教氛围深度影响了其诗歌文字的内里。就如有人提到的,阿信的诗作中有种安静的品质。这种安静的品质,除了诗人的自觉追求,地域环境影响无疑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于他而言,甘南更像是一座开放式的宏大庙宇,而他本人则如怀揣谦卑、敬畏之心带发修行的僧人。
“在高原生活得久了,一个人会变得宁静、虔诚,少几分轻兆。按藏族人的说法,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你头顶经过——你必庄重,你必虔敬。”阿信在其最新诗集《那些年,在桑多河边》自序中如是说。
诗歌不过是内心所思所想的折射物。宁静的内心,自然会在所写文字中得以反映。我注意到,在阿信的诸多诗中,安详、宁静均是其使用很频繁的字眼。其次,是其文字中氤氲着宁静的气息。譬如“我也有天命之忧,浩茫心事,/但不影响隔着一帘银色珠玑,坐看青山如碧”(《草地酒店》);譬如“让我在漫游中情不自禁,蓦然驻足:那棒喝万物的美中之美只能是安详。//让我放弃言辞,面对一首终极的诗歌,无法描摹的内心欣喜正是这安详。//而正受这一切,俯仰无愧的生命感觉唯有这安详”(《安详》)等。
无论诗人阿信是否承认,这种宗教氛围浓郁的地域特征,都在无形中给其内心植入了较为浓重的宗教情节。使他更加确信:万物有灵,人必虔敬。由此,也深度影响了诗人阿信的写作态度。就如他在短诗《速度》中写过的诗句:“我久在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们感到不安/他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
对于文字神般敬畏,自会消除轻佻之心,弱化名利对诗歌写作的干扰。阿信的《看见菊花》一诗,即可看作是其心境的自况。“在邻居的阳台上,秋样温存。/在路边小店的招牌下,几只破瓦罐,淋着秋雨。/这些菊花应该长在篱下,但是并没有。/这些菊花看上去也是菊花。就算没人看见,它们也是。”
从写作手法上说,阿信的诗作不是采取鹰的视角,而是以仰视之姿观察甘南地域之上这些如同神谕的风物。这些景物仿佛是他“未具姓名的女儿,/ 集美丽善良于一身”,常常使其为之“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墓志铭》)。这些景物已经化为诗人阿信血液中的一部分,与其一起“荣也寂寂,枯也寂寂”(《小草》)。
阿信的诗歌画面感很强,语言平实素朴,若淡墨。但他用淡墨勾勒出的诸多场景,却有苍茫、冷峭、幽寂之大气象。阿信无比热爱甘南的生活,但在文字中又能读出一种他人未必能深切体味的源自内心的悲凉感。如其在《独享高原》一诗中所写:“我于这样的静寂中每每反顾自身。/我对自己的怜悯和珍爱是我自己无法忍受。/我把自己弄得又悲又苦又绝望又高傲。/我常常这样:听着高原的雨水,默坐至天明。”
在这个喧嚷之声不绝于耳的年代,诗人阿信仍坚守着自己宁静的内心,对待诗歌中的每个词语有如神灵般虔敬。他就如一座可以行走的小型寺庙,里面的神“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里面有“几只灰鸽,在廊下空地/ 跳来跳去。鸽子的眼神,清澈无邪/ 与那孩子的一般无二”(《 桑珠寺》)。
安静的诗,需要安静地读。故,读阿信的诗,是需要静心细品的。静心阅读阿信的诗作,“会把我们日益重浊的骨头/变蓝、变轻”(《我始终对内心保有诗意的人充满敬意》)。
2017/9/23 晚上 初稿
2017/9/24上午 修改
附录:阿信的部分诗作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牛粪。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
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桑珠寺
桑珠寺供养的神,脸是黑的。
这是长年被香火和油烟浸润、薰染的结果。
崖畔的野杜鹃花瓣缀满露水。槛边
一株丁香树枝条探进雾气。
水声溅响却看不见来路。
我的司机当智,在昏暗灯前
认出表弟。那个穿袈裟的孩子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但眼神清澈。
他哥俩悄声说话,我在佛堂燃香、点灯。
这里的神
脸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点白。神的
肩头和袖间,落着几粒鸽子的粪便。
入门看见,几只灰鸽,在廊下空地
跳来跳去。鸽子的眼神,清澈无邪
与那孩子的一般无二。
◎安详
暮秋中
唯一不被伤疼侵凌的果实,是安祥。
含咀凛冽秋气,在大路拐角,
燃向荒天野地的矢车菊,是安祥。
三两颗星星,飘进身后不远的夜空,
那一片鸟声洗白的草原无疑是安祥。
我所熟知的古印度王子
识破命运的神秘微笑,
也是这安祥。
让我在漫游中情不自禁,蓦然驻足:那棒喝万物的美中之美只能是安祥。
让我放弃言辞,面对一首终极的诗歌,无法描摹的内心欣喜正是这安祥。
而正受一切,俯仰无愧的生命感觉唯有这安祥。
◎我始终对内心保有诗意的人充满敬意
——读詹姆斯.赖特,并致某某兄
雪落甘南。也可能落向羌塘、藏边。
一上午埋首十万道歌,半部残卷。
其间接过一个电话。取下镜片,移步窗前。
我始终对内心保有诗意的人充满敬意。
生活面前,我们还是儿童。还是那只
“在一根松枝上
反复地、上下跳跃的
蓝色松鸡。”
眼前只是街道、泥泞、缓缓驶过的
长途货车。远处,山岗上
白雪半覆茂密的沙棘林。
我始终相信:雪让万物沉寂。
而诗歌,会把我们日益重浊的骨头
变蓝、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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