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星星的白米饭
——马萧萧诗歌阅读札记
宫白云
马萧萧在诗界一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少年写诗成名,始终经久不衰,多年来集军旅诗人、画家、编辑家于一身,很多著作问世,特别是他历时十多年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词典体长诗《中国地名手记》更让他名满天下。批评家葛红兵说:“马萧萧《中国地名手记》是一部当代中国的史诗。他把汉诗的巍峨与壮观推向了极致,呈现出屈原式的瑰丽、海子式的诚挚,接续了汉诗的伟大传统。厚重的历史感和浓郁现实情怀结合,呈现着浪漫与现实的双重变奏,其语言具有不可复制的诗性和神性色彩。”葛教授的评价透视出马萧萧诗歌写作的宏观脉象,也标志着马萧萧以“地理”为透视点的诗写已被当下所确认,他的诗歌所提供的美学品质和艺术视角用雷平阳的话说:“因其拥有具体的精神出处,从而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和独特的美学体验。”通过细致地阅读马萧萧的诗歌,感觉雷平阳所说一语中的。马萧萧的诗除了“拥有具体的精神出处”,还具有深邃、有趣的特点,同时在现实、人文、人性等方面都有自己客观的思索和更为典型的表现。
我在阅读马萧萧的诗歌时,处处有种灵氛的感觉四下飘来,“吾与物相依,物与我同心”,他让你不由自主地与他的诗境彼此对视,并被其中的某一瞬间击中,那里蕴含的韵味、滋味,不动声色地释放,让诗歌与心境浑然一体。如他的一首《大同》:
在熙熙攘攘的大同城
我独爱那个叫小异的人
——《大同》
这样的《大同》传达的是一种只可意会很难言传的感觉,只有两行却有无限的意味,构建的十分机智巧妙,以地理的“大同”引伸出人文的大同,以成语的“大同小异”不费吹灰之力拽出内心的所爱,其象征的微妙让人感觉恰切的同时又无比的称奇。马萧萧就是有这样的功力让他的诗歌在各种状态下,从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向准确地进入存在的真位与核心。如他的一首也是只有两行的《赶水》:
是谁?把它从高空赶到大地,从高山赶到大海
把它从你眼眶里赶出来,洗天下尘埃
——《赶水》
在这首诗中诗人既遵循了水的逻辑又遵循了心的意愿,让水从一种形体向另外一种形体转化、延伸,通篇以“它”来替代题目中的“水”,而一个“谁”几个“赶”,又无以伦比地把一种心灵之水的灵视能量透过“眼眶”透视出来,言简意赅,包含了深远的寓意,非一般功力可以做到。另外,我阅读中发现马萧萧的诗歌,语言都异常的朴素,但他都能写出奇绝的效果,除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角度,就是把自然切身的体验与心灵的相融,从而唤起自身与他人的情感共鸣。如他的一首怀念母亲的诗《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小时候贪玩,回家晚了
妈妈总是责问我
“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那时也便觉得
云南四川一定是最遥远的地方
也肯定是最好玩的地方
弄不好是回不来的地方
现在,我对着空荡的老屋
对着她的遗像,一遍
又一遍,在内心哭问
“妈妈呀,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把日常生活的一句俗语拿来做题并让它成为一种心灵的呼唤,这种呼唤知觉绵长,与时间空间交互感应,让人身临其境之感并感觉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此的平常,却能让人瞬间剥落外壳,直抵心中的柔软,让紧绷的情感一下子松开,唯有最初母亲与最后人子的那声呼唤占据着一切,而不知不觉拽下眼中的泪水……马萧萧的许多诗都是由这样最为细小的实体支撑起来,让生活本来的面目冲出它们的自身而进入诗歌的漩涡。
实际上,世上万物在本质上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是人或植物、动物之间的品质、属性等等都有其共同的本质性,这些本质一旦被诗人们潜在的情绪激发,就会成为一首诗的成因。马萧萧在这方面尤其敏感,感觉漫不经心中可以信手拈来任何事物入诗,但我相信他的每个句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他的这首《逛昆明花市》:
这些与花儿相伴的花儿,每一朵都很美
她们的名字,好多我叫不出来
叫不出来也好,我怕那名字,没有花儿本身美
更怕那名字,本来很美的,一经我这张
食过太多人间烟火的嘴巴叫出来,又不美了
——《逛昆明花市》
克罗奇说:“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马萧萧的这首诗就是从“直觉”而来的经典艺术,它的经典不在于写了花之美,而是写了如何去鉴赏美或者说审美,这是这首诗的独一无二性的所在。只有美的形式与人的审美高度一致时,这样的美才是真正符合了人的内部精神的美,从这点来看,美其实是有位格的,这也是马萧萧这首诗蕴含的美学意义。
在现实世界里,有诸多的沉重是我们无法躲避的,没人可以逃到沉重之外,如何来写沉重?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有的是血淋淋地撕裂开来,直面惨淡的现实,有的是无可奈何的苦涩认可或绕道而行,有的直接逃避而去。马萧萧的诗歌从来不去回避沉重,他对于人世的沉重、惰性和复杂以及难解,不是采取直接避开,而是举重若轻地以间接的映象来呈现,在虚与实之间,以虚之轻来句实之重,但这种分寸很难把握,弄不好便举砸了,举成四不像了,但马萧萧总能做到恰到好处。如他的一首《大白米》:
看!天空这只倒扣的碗
扣着了整个饥饿的夜晚
扣着了一碗星星的白米饭
还扣着了整个大地之上的儿男
一群大米虫的难堪
——《大白米》
这首诗相当值得玩味,五句通通都是神来之句,“天空这只倒扣的碗”多么神奇生动形象,而且“扣着了一碗星星的白米饭”更把这种神奇推置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种宏阔奇绝的想象力包涵了诗人极致的智慧灵性,碗的取意是小的,但这里的碗实际上所承载的却是巨大的,包括天体的沉重,尘世的沉重,大地上人类生存的沉重都被扣在这只碗中,诗人奇妙地用这只碗举起了所有的沉重,典型的以小博大,以虚担实,不失为一种举重若轻的典范。
马萧萧这样的诗比比皆是,在阅读中往往会为他的一些巧思奇想而拍案称绝,还会不由自主地说道:这人脑袋什么做的啊,不信你看:
大家请跟我读
从第一声到第四声:哀,癌,矮,爱!
明白了吧
只有爱,才是最高音
只有爱,才能敌过所有的
哀、癌、矮
——《生活》
多么沉重的“生活”,他一个“爱”字通通化解。
我眼睁睁看着
一片又一片
轻如鸿毛的雪花
落着、落着
不一会儿就把
整个重重的泰山
都刷白了
——《泰山》
多么重的泰山,一片又一片轻如鸿毛的雪花却把它举了起来。
这就是马萧萧诗歌散发的能量,既保持住了语言的形象,又做到了不去直接负重,这不仅仅需要那种无所不及的视野,还需要灵活的慧根。在我们大家所处的现实生活中,像这样的日常经验到处都是,而偏偏马萧萧能够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逻辑,面目一新的把它们表达出来,并且体现出超越它们自身的某些东西,我想这些与诗人超凡的艺术思维不无关联。在马萧萧的身上集中了诗人的灵性,军人的骨性,画家的天性,学者的智性,周易学家的卓识和哲学和谐,他天才地把它们完美地统一起来。但他深知没有人会永远居在一座山的山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当他又登上另一座山的山顶,我们一定会得见另“一碗星星的白米饭”那神话般的奇境,这对于我们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激励或对他的祝福。
2017-12-22于辽宁丹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