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为何“重死轻生”?
活着是一种更深的痛和悲哀,乃至耻辱!
——题记。再从诗人之死说起
这些年不断有诗人自弃,也不断有人对诗人之死说三道四。自然以惋惜和悲痛者居多。
但对诗人之死表示嘲笑和鄙视的也不少。后者包括诗人族群本身。
那些惋惜和悲痛者对自弃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取肯定的态度,甚至因为诗人之死而把他的诗歌遗产乃至整个精神生命来一次最大的升华,因此而有美化和神化之嫌。
而那些对诗人之死取不齿或否定态度者,则不惜有“鞭尸之嫌”而大肆羞辱诗人之死。
——其实,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存在一定的偏颇。
诗人之死似乎是由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大诗人屈原开的先例。
正因为他开了先例,我觉得屈原之死倒是值得重新来加以讨论。屈原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大诗人。屈原不仅是中国第一位有创作自觉的诗人,也是第一个写出个人心灵史诗的诗人。非常可惜的是,他开创的优秀传统被后来者无缘无故地抛弃,无疾而终。——屈原的伟大不仅在于写出了一部丰厚的个人精神背景长卷,而且还有像《天问》这样博富的叩问天地的宇宙之思(诗),还有像《山鬼》这样旖旎奇美的神话篇章,还有像《怀沙》、《渔父》这样凄绝的生命之绝唱。那被称之为爱国主义诗篇的《国殇》,我倒觉得还在其次。但屈原之死的遗响和名贯古今的荣耀,并不仅仅在于他是个诗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朝廷命臣,一国冢宰。屈原之死的值得讨论并不在于他留下了那么多伟大的诗篇,而正在于他的死所呈现的人格形象似乎与他的诗篇所歌唱和传递的精神力量相背?特别是那篇《国殇》。一个赞美英雄、、讴歌战士的诗人,自己却是懦夫、孬种?
近些年来的思考,让我认定屈原的死,完全是一种纯粹的诗人之死。但这个诗人之死可以说是完全不负责任的懦弱和愚蠢!我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当时还是至今,几千年来屈原之死都博得美名。难道就因为他那些伟大的诗篇瑕不掩瑜或相得益彰?!但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作为一个重臣(或者,一个忠臣?)的屈原,可以置岌岌社稷和哀哀楚民于不顾!而以诗人之名而独善其身———一死了之!
其实,从后汉的班固开始,就有对屈原之死发出嘲笑之声的。因而似乎自屈原之后就再也没有诗人之自死了。直到二十世纪。
诗人之死,在二十世纪成为一个令人瞩目和焦心的话题。这里所讨论的诗人之死包括诗人的肉体自杀和精神自杀以及因现实冲突而引发的杀人和他杀现象。精神自杀是指诗人因为精神因素而造成的抑郁而死或虚弱而死或其它病死性的自然死亡(其中有许多非正常死亡)现象。诗人之死还可以扩展到其它知识分子的非正常死亡现象。
诗人为何重死而轻生?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没有一个人生下来是为了去赴死的!诗人也是人,可以说,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热爱生命的,也是热爱生活的,而且更向往美好生活的。但谁也不能忽略一个特殊的问题,那就是,诗人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族群,一种不同凡俗的族群!当然这种与众不同和不同凡俗的程度和层次又会因人而异而千差万别。
这里,我们就遇到了一个关于诗人人格和诗歌品格的伦理学问题,自然还有哲学的、社会学的以及文化学等等方面的问题。诗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他是一个天赋完美者还是剑走偏锋者?
诗人的确不是什么天生的完人,更不是圣人。还可能是一个一手写诗一手自渎的怪人。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在他的小说《沉沦》和一些散文里就曾非常露骨地描述过。而更多的诗人很可能是天生的弱者。我以为屈原、贾谊、曹植、孟郊、李商隐、李煜、柳永、苏曼殊、朱缃、海子、戈麦等,都可能是这一类诗人。而所谓弱者,不仅是那些不善于或不敢面对现实的人,还有一种是天生的厌世者或有弱相的人。毋庸讳言,屈原就是这样的诗人!问题是,作为皇亲贵胄,他完全有条件钻进他的象牙塔里去做他的好诗,做一个纯粹的诗人,而不与小人为伍。可他偏偏做了一个并不称职的朝廷命官,混在名利场和是非地里招人戏弄,而不知急流勇退,最后落得个自暴自弃!而且他自弃的时候已然是年近古稀之年。这就有点“可疑”了!人们却仍然那样赞美他!所以后汉的班固曾对屈原发出过嘲笑之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屈原死后直到二十世纪,再也没听说过哪个诗人自弃并因此博得英名的了。
有鉴于此,我越来越明识一个道理——千万不能以人废诗,也不能以诗崇人!
但在此我想讨论的命题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
诗人从来重死轻生。对于某一些诗人,活着是一种更深的痛和悲哀,乃至耻辱!而且,也许真像某些人所说的,愚蠢!一种更大的愚蠢!
诗人重死轻生,其实最主要的是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问题。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和层次——
诗人的与众不同和不同凡俗之处,也是他与世界的疏离和隔膜之处。这是直接导致诗人落败和自弃的根本原因。诗人不是世界虚无主义 者,但可能是人生虚无主义者。而诗人之死,则主要是文化观和价值观方面的绝望。一)
诗人热爱生命胜过热爱生活,他们追寻生命的意义胜过追求生活的意义——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诗人的意义在于叩问生命和生活的本质;诗人看重的是生命的意义而不是生活的意义。。但同时诗人都是有自主品格的人,很多还具有极端个性。诗人的自主品格常常与现实构成深刻的沟堑。这必然造成诗人与常人和诗人与诗人之间的抵牾和冲突,加深某些诗人对尘世的厌倦感。二)
诗人多半是理想主义者。但必须注意诗人的理想并不同于凡夫俗子的理想!诗人多向往大同世界,全人类都幸福美满、健康富强。诗人的理想不是自私自利的理想,更不是纯粹的物质王国,而主要是一种精神王国!柏拉图将诗人逐出他的理想国,却忘记了诗人可以建立自己的理想国——虽然只能在自己的诗篇里。所以,诗人理想的不圆满和破灭,很可能导致诗人的幻灭和自暴自弃。三)
诗人是天生的万物有灵论者。诗人对诗歌和精神世界或多或少存在某种宗教情结。必须注意的是,诗人的宗教情结并不同于世俗世界的宗教信仰。世俗者可能把宗教代替政治,或把宗教当成一种生活媒介或生活方式,而往往成为一种虚伪和反动的东西,一种作秀性的仪式。而诗人对诗歌的宗教情结可以让他成为一个诗歌的苦行僧、清教徒乃至圣徒。诗歌甚至可以成为人生最高的和最后的目的,唯一的目的。诗人相信来生。是一种潜在的预言者和布道者。他不寻求活在当下,而只寻求活在未来!诗人相信万物同源同流,企望以死与世界同构!四)
虽然诗人一般都不是物质主义者,但诗人与物质并无天生的敌意;而世界的物质化和商业化则很可能是诗人最大的敌人,因为诗人多半是精神功利主义者,至少是文化功利主义者。诗人多希望不能享誉当时,也要留名后世。即使以笔名的方式,即使人们根本不了解他的生平,只要有人欣赏他的精神劳作,只要有一两篇作品为后世传颂,他就可以瞑目了,甚至在地底下笑醒。诗人就是这么可怜可笑的一族!诗人的精神功利主义,有时真像是鲁迅讽刺的精神胜利法,其实有本质的区别。并非所有的诗人都喜欢自命不凡,甚至自封为精神贵族。作为万物有灵论的信徒,诗人希望通过自己的精神创造(即诗的形式),来重新发现一个新世界或装点出一个新世界;诗人热衷于给世界重命名,渴望以此与世界达成同构。所以诗人往往因此而重死轻生!五)
诗人很可能相信某种天赋的精神特权。当代诗人似乎越来越具有这样一种共识。也许,在很多诗人心里,因为他们具备一种特殊的感受能力和批评能力,所以自以为应该具有一种特别的抒情资格和批判资格。这诗人的特权便首先是一种批判的特权,即诗人因为有批判的能力也就更有资格对一个时代的社会弊病和精神错乱加以谴责和校正。诗人有时有很高的政治热情,却没有政治抱负。体制者则会利用诗人的政治热情而加以驾驭和控制,诗人的社会理想和博爱之心也往往被曲解。政治体制和世俗社会都不可能承认诗人有什么特权,原因是诗人并不比常人有更多贡献(有的甚至还不能自食其力),因而诗人的多情和多事往往招到无情的嘲笑。诗人的精神特权被彻底粉碎,最后连狷狂和悲伤的权利(——这很可能是诗人唯一的天赋特权?)也没有了,只能一死了之。六)
为尊严、自由、浪漫而生而死。诗人不仅是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且骨子里都是渴望浪漫的一族。尊严的前提是正义,浪漫的前提则是自由。自由和浪漫是理想化的主要元素。大多数的诗人都具有理想化的倾向,过于理想化必然导致失望,世界从来不会按照某个人的内心设计走,除非你是超人。即使是超人,也只能控制和引领世界的某个时间段和区域,而不可能真正左右历史和世界格局。大众和世俗世界永远是历史帷幕后台的真正拉线者!而诗人的理想化倾向和自主品格,一方面表现在对世界的期望值过高,一方面表现在他的蓝图的过于个性化。天真和自我崇高必定导致世界的遗弃和失落。七)
尽管富于幻想是诗人的天性,但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会把诗意的生活当成人生最高的目标。但是我们必须承认,的确有一部分诗人会把诗歌当成人生的最大目的,甚至唯一的目的。并且有很大一部分诗人会用诗歌的方式来指导和暗示自己的现实生活,并从中加以比较,而终归是巨大的失望。但真正会把诗歌当成一种宗教的诗人只是极少数。八)
纵观历史长河,我敢断言中国古代诗史上没有几个诗人有诗歌的宗教情结。只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海子﹑戈麦始,才可以说是有以诗歌为最高信仰的圣徒。其实,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文化圣徒。而对于文化有圣徒情结的,就不仅仅是从他们开始了。近代著名的国学家、词学家、词家、诗人王国维于1924年自沉于北大未名湖,就可以说是一种文化上的反叛。他绝望于传统文化的式微。
而海子之死也正是这样一种文化上的绝望,价值观上的绝望,而不像某些人所断言的是诗思的枯竭,这样也太小看诗人的器量了。我不相信有一个真正的诗人会狭隘到这地步。
我以为只有戈麦之死,则更是一个圣徒般的死。他比海子活得更短,去得更干脆。他是一个天生的厌世者。从他曾经出过《厌世者》这样怪名的自印诗报就很清楚。他甚至焚烧过自己的诗集。他似乎是一个完全的虚无主义者。平心而论,我并不高看戈麦的诗歌,他的诗不仅没有年轻气盛的才子气,没有诗人固有的天真气,也没有艰深的哲学意识,而是总让人为之不快。当然,就是在他的那些吐血般的诗行里,我发现了一个文化圣徒的洁癖。当然,不可否认,其中也包含一种自虐自戕的倾向。
诗人热衷于重新给世界命名。诗人喜欢发现世界并创造一个新世界。诗人渴望和幻想与世界同构。诗人多是万物有灵论的信徒。
正是因为以上那些过于“崇高”的先念,诗人常常会羞愧而死!九)
因为,活着,对于这样一些诗人来说,是一种更深的痛和悲哀,乃至耻辱!活着不是继续接受愚弄,就是让人耻笑“愚蠢”!十)
写作随记
以上这些结论,并非臆度揣测,而是深有体会。
少年无行,虚度光阴。老不更事,童心未泯。喜欢怀旧,情不自禁地活在过去时里,因为诗歌而一直苟活至今。曾经自命不凡的诗歌狂人。——这是一个乡野诗人的精神历史。这些年我的文学野心越来越炽,幻想冲刺文学史。可是天不佑我,甚至天欲绝我,过早地收回了我的那支神笔。因为诗歌而一直苟活到现在。
我是一个天生有自虐倾向的人,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自识自己像个诗人已经是三十岁左右。而从四十岁起,我的文学野心则越来越炽,居然想冲刺文学史!我成了一个文化功利主义者,也是一个精神功利主义者,一个诗界的唐吉可德!
正是对于诗歌的宗教般的情结让我欲罢不能。——其实我一直坚称没有任何的宗教和政治信仰。
恐怕没有几个诗人能体味一个乡野诗人的艰难和痛苦。
让我这样不堪造就的粗蠢之才与诗结缘,真像是上帝的一个游戏,一次缪斯的错爱,一场造化弄人。我出身卑微,性格孤僻,颟顸冥顽。
世上能有几个人会理解一个整天沉迷于读书写作之道而没有任何回报的人生?不用谈诗,即使是普通人,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也会时常遭到各种各样的愚弄。
现在,让我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正义感,不是疾恶如仇,而是愚弄!
诗人并不是天赋能力更多的人,仅仅是会写诗而已。
诗人的确是比普通人更敏感的人,多愁善感而已。而世俗社会是不欢迎这种表现的。
诗人内心对社会公平正义的渴望比普通人更强烈,也更喜欢打抱不平,甚至嫉恶如仇。
诗人难以忍受坑蒙拐骗、自欺欺人的生活,而现实社会越来越倾向于这种虚伪的生活。为什么最近几十年自弃的诗人会更多?正因为这个社会跟以往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不是变好,而是更糟!变得善恶不分,良莠不分,是非不分,甚至本末倒置,文过饰非!
诗人不能独善其身。诗人如果有家有室,他就必须为家庭或家族负一定的责任。他不可能为诗而独活。而诗人是一种最渴望独善其身的人。这势必导致更大的失落。因而诗人走投无路,可能一了百了地选择自弃,一了百了地来个解脱。
诗人是自主欲望很高的人,而又不一定有真正的自主能力。社会也并不欢迎这种自主意识太强的人,社会只会欢迎能给多数人增加和改善经济状况的人,而更多的时候仅仅是能够带来金钱的人,而不是改善政治权利或生活福利的状况。
诗人总幻想社会按照自己内心设计的图景发展。诗人有参与建构社会的良好愿望,而社会往往拒之门外。
2014.6.20-21.
2017.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