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梦黄 于 2012-10-11 15:09 编辑
鸾塘冷梦
贵州沿河 田淼(土家族)
宋绍兴年间,贵州省沿河县城东25公里处的大漆建有鸾塘书院,清雍正年间废,至今尚存几块残石,像一场沉睡多年的梦,在阳光或风雨中冷冷地诉说。 ——题引
一
没有画桥,没有烟花,没有陌巷,只有流水渺然地环绕前世今生。
没有杨柳堆烟,没有古木冲天,没有亭台水榭,没有鱼舞和满池荷花开。
鸾塘,你的体势嵌进泥土,嵌进如泣如诉的沙石,我粗笨的脚掌踩痛你浅蓝的心窝了吗?你在深深的低迷中沉睡,你在青山的横亘中沉睡,你在白泥河甜美的乳液中沉睡;你沉睡,不愿用陌生的眼光看我,你将话语深埋在心里,不愿以浪漫的舞蹈倾诉衷肠。
从后山奔向前山,你把祥龙作为图腾,把走脉作为一路的歌;你编织传说,在传说里你是一条青龙,青龙的头深埋进河谷,枕靠着白泥河眠睡,青龙的唇紧衔着白泥河的乳,并且梦涎不止。
你消失在迷幻的梦里,我踩不醒你积久以来的麻木与沉沦,但我更多的是向你祈求——鸾塘,你还是睁开眼睛看一看吧,是谁面有难色,形容枯槁,清瘦成一茎伤残很深的荷莲?是谁在洞开心房,向你油亮地涂抹浓重的相思?
然而,你始终没有醒来,连细丝一样的眼缝也没有打开;我知道,你实在疲惫太深。
面对你,我满脸通红地胀痛;我好热啊,我在燥热的熔炉里独自煅烧着自己,好想熔化成炽热的流水,淹没你,冲洗你,怨怼你。
二
时间的布景上,鸾塘,你只管沉睡,你只管将宋朝斯斯文文的眉峰紧皱,做着古色古香的冷梦,你不愿将梦幻带出远门,供世人分享。
可是,我的心还没有破碎成雨,还没有被宋代的夜话带入沉寂的梦乡。
可是,我还在双手合十,祈祷那些大象成形,祈祷那些古朴儒雅的风范从遥远的宋朝走来,在我眼前挖泥很深,火光一直闪烁,没有黑,没有故作的痕迹,没有酒色的醉生梦死打扰。
哦,木头,泥土,石头,你们在兴奋中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在手指与手指间快速结构成形,让哲学的光泽在墨线与刨子上打磨,编辑,叫人百看不厌。
哦,木头,泥土,石头,你们这些最光明的化身,你们在梦里笑着,悬空成屋脊或者院落,许多历史的绿荫平铺成皓首穷经的柔软,至今半梦半醒。
梦的涎水不断漫漶,种子渴望地杰人灵,渴望飞上大山的顶部,企图跨过峨冠博带的仕途,渴望大山在朱程理学的催生中彻底松绑,逃出山外。
宋朝,是一个名字,名字里是谁最早置身于疲惫?是谁在经史子集里摇头晃脑地蛊惑?然而,无稽可考,史册冷冷的,许多页面被直直地冻僵,任凭寻梦的人谁也无法翻开。
宋朝,是一夜点亮儒学的灯盏,微弱的光焰中,在大山深处照亮一身锦绣的前程;那些四平八稳的官步呀,也甘愿遗世独立,也甘愿在大山的蛮荒里沉稳地踱来踱去,不带起一点点灰尘或者封闭。
三
白泥河将所有的灵气都盘踞在这里,河声在大地的胸腔里沉闷地回响。水雾里的晃荡,是哭呢,还是笑呢?
官坝在前引路,明星在后推移,左侧有大石板辅佐,鸾塘在龙脉的口鼻处自导自演,道具是起伏的青山绿水和白泥河白炽如烟的沙滩;白泥河的弯度滑稽成幽默的舞台;水的流动编织的花环刻满风趣,唯有宋朝的遗愿,像一把点石成金的钥匙,在山围水绕中悄然无声地丢失。
月冷了,星冷了,眼前的骄阳太过傲慢,几墩古典的石头被历史的古怪安放在土坎的夹缝里,丝毫也动弹不得,龙马散了,雕花散了,信念散了,许多感想欲哭无泪;石头上那些稀薄的坑洼,怎么能有力地佐证一座自然坐化了的书院浩大无边的兴亡呢?
苔藓如茧的故道,没有平静无浪的通途,岸口滴血成伤口,孤舟无法系稳;那些子曰诗云的破纸残片,也不敢从深埋的泥淖中端然抬起头来正视历史惺惺地说谎。
淘沙大浪里,多少执着与坚硬被冲刷得无踪无影,波澜柔中克刚,让历史的水印失去硬度,唯有冷冷的怪梦在河道的拐弯处,伤感地堆积成冢。
四
岁月是座坚固的铁塔,把鸾塘书院的旧事密实地尘封。
没有流传,大山依然高耸得没有遗憾,将一段历史虚无缥缈的神话深埋在谷底。
没有流传,在大山深处,傩戏的愚昧牵扯着文明,哲学被当成几块残破的石头堆砌在土坎上,任由四季的风雨狂傲地抽打。
没有流传就没有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讲述;
没有流传,人们只能怪怪地摇头或者低俗地谈笑。
历史没有预约我,朱程理学没有预约我,我没有历史的船票,我抵达不了大儒们匠心独运的含蓄与虚构。
文明从记忆里走失,注释怪得发慌——鸾塘就是龙嘴亲吻着水,鸾塘就是龙脉庇佑着泥土上的黎姓。
文明从记忆里走失,荒谬就是真理——鸾塘就是一个叫做黎新明的现代人名,鸾塘就是龙脉大胆地走上神坛,让人们食古不化地迷信。
文明从记忆里走失,人们的大脑空白一片,没有文明的半点星光闪耀;
文明从记忆里走失,人们的大脑就是一座漆黑的城,使文明的旺火在漆黑一团的里巷中无法真实地燃烧。
五
鸾塘书院,这个名字没有东林书院响亮,没有东林书院四平八稳的悠然仪态,然而,那些远离时代的诵读之声却与东林书院同出一腔。
鸾塘书院的时空原本比东林书院更加超前,几块早已卸下了上天威严的石头,在现代的风中坠落,那种甘拜下风的屈从,反倒是一种心安理得的超然与洒脱?
不过,历史记录了东林,却遗漏了鸾塘。这是事实。
不过,历史的火把燃亮了东林,却熄灭了鸾塘。这是事实。
东林书院的名字至今健在,东林书院的火光照亮了山地、高原和平原,照亮了学海无涯的大江南北,而深山里的鸾塘书院,戒尺之声却始终掩盖不了木鱼阵阵的敲打之声,山地文明无意高飞,即使高飞也高不过大山,即使高飞也高不过蛮地的天空。
白泥河哟,怎么就弯成了深山里的一条绳索,并紧紧地拴住鸾塘书院的名声,让本该风靡一时的大山文化在忧思喟叹中寂然坐毁。
烈日下没有见证,只有阴影徘徊,满地的野草驻足在时间的冷剑中,险象环生。
六
阳光颇失温驯。鸾塘,掀不起电闪雷鸣般的大音唏声。
鸾塘,没有古树愿意站起来为一个憔悴的寻梦者遮天蔽日。
古树在这个憔悴的寻梦者到来之前就早已断去,它那被连根拔起的形象,早已在深山的火塘里煅烧成历史的虚无,所有与鸾塘有关的遗梦全都被收拾干净,全都失去了对山外青山的昂首翘望。
鸾塘,在习惯中固步自封,在习惯中将文明的阳光挡在山外……
鸾塘,被大山挤压的胸怀十分狭窄,流水失去了幻想,泥土失去了憧憬,石头随遇而安;鸾塘,被大山遮挡的目光十分短浅,即使有文明之火降落深山,也没有谁愿意去继续燃旺;鸾塘,被大山困住的头脑十分愚昧,它习惯于简单,习惯于酣睡,习惯于过分冷静,习惯于无欲则刚的恬退隐忍,习惯于定势思维的的小心行走。
鸾塘,忽视了那些古旧的书桌,忽视了那些古朴的经书,忽视了那些散发着古色古香的精品字画;还有那些注重言传身教的先儒,在旷世亘古的穷山恶水里被切断了扑腾起飞的翅膀,不幸跌落进深深的峡谷,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温文尔雅地回来。
从此,龙脉的信仰重新直线上升,傩戏的舞蹈重新写在人们的脸上,并且在深山老林里四处燃起悬幡招魂的冥冥篝火。
于是,鸾塘病得不轻,白泥河病得不轻;
于是,书院经受不住风雨的吹打,文明如散乱的鳞鳞钉头废弃一地,最终被大山的巍峨大浪淘尽。
七
长空之下,鸾塘没有睡醒,书院未留残骸,白泥河滩多水浅,沉沙白炽如烟。
在鸾塘的骨子里,石头就是泥土,泥土就是石头,它们全都堆积在悄然无息的梦里。
血色的烟雾不问世事,却将草木与山峦裹住,露出朦胧惺忪的虚伪。
鸾塘啊,你魂飞天外了吗?宋朝与明朝的深邃哲理,在这里魂飞魄散了吗?
蝉声不语,一条吐露半截舌头的黄狗不语,那吐露出的半截血红的舌头啊,像是枉费心机地赞叹,又像是匪夷所思的惊恐万状。
起舞如梦的蝶,身不由已地掉落鸾塘,竟然深深迷路,找不着逃离忧伤的突破口。
忧伤挂在枝头上,掩映在一片斑竹林里,零乱的样子,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虫子,将一纸花窗咬破,映绿。
沙砾不带欢颜,像极了沮丧的鸾塘,行将被强暴的烈日晒化。
鸾塘,以及鸾塘书院,历史虚构着历史,虚构里的历史叫人真伪难辨。
八
冷,在梦的骨子里不断加重,在鸾塘的破碎中破碎,请不要怪罪冷。
不要怪罪那些无法炼丹补天的石头,更不要怪罪那些石头心灰意冷的退守与放弃。
烈日晒不醒的冷,恰是整座鸾塘书院抹不掉的泪痕;
冷,不会在现实的锦衾里温暖起来,也不会在流血的炉膛里忧愤地魂化灰烬。
站在历史的门边,我很想不住地叩问,叩问一个圆寂了多年的梦幻或者伤疤。
大山,我博大的胸怀装得下你吗?如果这样,我就能对病态兮兮的历史对症下药,使之断然返青。
九
在一缕长长的忧思里,龙脉不需要说话,它需要的是沉默或淘汰。
龙脉在鸾塘埋下了自己的头,龙口咬住白泥河干瘪的乳,此时,鸾塘上空一息残阳,血色的红光在时空的底片上蒙络摇坠。
沉寂中,文明不需要门票,不需要高昂的代价收买;
文明需要的是传播,需要的是继承,不需要时尚媚俗的请柬。
谁遗失了文明,愚昧的戈矛就会入侵谁,那些宋代的风明朝的雨就会泣血带泪,那些子曰诗云的薄薄残片就会在落魄里黯淡无光。
在理念的元素里,鸾塘需要修复,文明需要修复。
在理念的元素里,鸾塘,不需要自卑,因为山地的文明与山外的文明本来就是孪生。
十
告别是无声的,它不需要挥手;
告别是孤独的,它不需要仪式。
沉睡是鸾塘永远最简单的借口,梦里梦外企盼五彩斑斓,裙袂翻飞。
鸾塘沉睡着,像一个宋朝的女子,越是沉睡,越是光焰。
山,不要摇头晃脑。树,不要摇头晃脑。烈日下的挥手,足以点滴成画。
梦,没有边缘,没有泊岸,令贪恋声色的人儿陶醉,令山里的步伐步步自封。
梦,没有炽烈,只有凉透,令烈日如何晒也晒不干。
十一
砌成土坎的乱石,还在苦苦地渗出冷若冰霜的汗液吗?
乱石上雕塑的龙身与花纹在泥土的陷落里无人拯救,许多凿石的錾音还在碎屑纷飞的烟浪里正襟危坐?
带着梦幻而来的我,既不是瞻仰者,也不是凭吊者,岁月也不会记录下一个不具名分而孤独行吟的人,我注定被七月的烈焰炙烤,身体里只能偷偷地流淌历史一样冰凉的冷汗,冷汗过后,却依然是两手空空。
冰冷的石头呀,我的脚太小,踩不痛鸾塘书院的遗踪;我的脚太轻,踩不醒鸾塘书院粉嫩如丝的旧梦。
空手而归吧,这是无梦中的有梦——
其实,鸾塘的历史不会说谎,说谎的只有事在人为的浩繁史册。
作者姓名:田淼
通联地址:贵州省沿河民族中学语文组
邮政编码:5653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