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周遭

杨湃

1.
只有风吹着风自己。
只有城空着城自己。
潜伏着一支汉代的军队，印着春秋大梦的旌纛
已腾出蜃楼，已露出沙丘
和刀斧，红柳，难以消融的冰雪。
只有，比历史靠后，比巴丹吉林瀚海还隐忍。
只有男人数着女人，女人在驼铃声里淘金。
只有季节河尚未捲落日冲过古河床，
他们戴上面具跳舞。
只有黄杨木千年绕匝的魔咒，最为要紧，
树立村头。默记。施舍。没有青春期的腰身。
出关已然白发，入关手执弯杖。

2.
我是退役的士兵。
但始终没有退出汉代。没有忘却终南山。
没有放下我的女人于黄河捞起的风月宝鉴。
举着。照着样子。反刍着，早年修城筑廓时
吞下壮烈的阴郁。青砖大了后世多少尺寸。
而停止奔跑的列车站点上，在一只公羊跟前
在驮着楼兰的汗血马跟前，我麻木而风干的
部分，是一堆石头的坟垒。

在我脚下，对玉门关还有叩问或划归何处
具有朝代意蕰的返哺。而既然
是母性宽阔，和绝经期的沉郁，哪里可让我
一梦牧马。抱紧驼峰之月。带一帮朋友
游历遗弃的每幢云楼，每一间房，
每一盏尚能亮起的灯。

3.
人间的河流，时涸时沛。
霸占或控制流向的，是敌是友？他们站在岸上
和他溺于水中的姿势相等。手，就是渔叉。
纸就是金钱。满脑子或浑身泛光的，就是欲。
玉门关的桃园，无虫眼，无诵经般的赞美，
便是悲哀。悲哀的还有玉门关
是关外之关。丝绸之路穿过针孔
是抽象的声音，飞天，抽象的流体。
两河流域和大陆腹地的肠鸣，亦抽象，亦虚无
打从交媾初试前，玉门关就是亘古无视的
原罪之证。

4.
岩浆与石油分离。但彼此的压强关系
在深邃地魔性的依存。
这才是历史。
可怕相等于可敬。榨干之后，但叫花海的村庄
还在。花的海洋在歌唱自己。
那深层的野马群于暗光的地下草原某个豁口
奔腾而出，蹄间是空洞的庄园。
玉门关的人，玉石一样的人，集体卧轨于历史
彻底放逐玉石在某个朝代喂饱过老虎。
而我再说一遍：我没有退出汉代。
枪尖上时光油脂。

5.
我把第七个情人按顿在玉门关往北四十里地
红石之侧。相识于1958年。零岁至六十岁
没少给我温柔。红唇和健壮修长的腿
让我销魂无言。而实际上她的年轮
有万年以上的含混。以后，她还广袖起舞吗？
一万年太久。让她快些摇响肚脐之铃。
我骑上骆驼云游我的汉代。还有六个姑娘
等我编弄专制的柴门，贴上周礼复古的窗花。
我脱落的牙齿换她载满沙漠的绣花鞋。
哦，玉门关，没有齐腰长发的玉门关，
分明是让我相思，
客死他乡。

6.
老君庙的眼袋垂向长马河，从不顾及两眼沙尘
那悬空的绝决，任由岁月蹂躏的泯然状态，
那将玉门关死守不言的昏噩，
任何宗教旅力皆无法抵越。太阳神笃定之极地
——西泊利亚寒潮和印度洋气流经由祁连山
投送内陆的世俗生态。大雄宝殿的奇花异草，
私塾图章，市井交换……轮回以及
表像庄严的潜意识。
裸肩者，棋童，草底牛羊，你还要什么冥想？
你做你男人的女人，你做你女人的男人。
你在老君庙是空白。一场空白。
一道关隘。钟乳石。火山口。
只要你活着，我就去把汉代整个给你献上。
你参照。你挥霍。

2015年9月写于敦煌。
2016年6月于兰州修改。
2018年12月于南京修改。
2021年1月于驻村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