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组章）

詹胜利

◎双抢
江南农村，最忙碌莫过于盛夏里的双抢。
天刚蒙蒙亮，奶奶就催我们就下田干活了。只要哪个稍微偷点懒，就会被她一顿好骂，“五花六月不晒背，寒冬腊月吃个屁。”
饥饿的日子我们都曾经历过，谁也忘不了那段艰辛的岁月。
奶奶的严厉，让我们从小就养成了珍惜时光，勤勉劳动的好习惯。
双抢很苦，但双抢也能磨练人的意志。谈对象的青年男女，双抢也是相互考察的最好时机。我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就是在相互帮忙双抢中，感情迅速升温，喜结连理的。
“稻子熟了/天天都很热/等到明天一早/我就去收割//我的爱情也成熟了/很热的是我的心/但愿你，亲爱的/是收割的人”。
写这诗的人，一定有过类似双抢的劳动经历。
时下，蝉鸣一片，可老家的田畈里已看不见热火朝天的双抢场面，现在的孩子再也体验不到双抢的苦与乐了。
◎眼睛
车轮嗡嗡，锭子嘤嘤。
奶奶的故事，像棉条里抽出来的棉纱，又细又长，连绵不断。
“埋你太爷的时候，鬼子的飞机又来了，畚箕那么大。你爷爷赶紧躲避，还是被追着的炮弹炸飞了。”
我们听起来惊心动魄，奶奶却很平静、淡然，好像那些苦难已不是苦难。
奶奶的右眼，失明多年，就像一口干枯的老井。
我问奶奶，怎么瞎的？奶奶尴尬地笑笑，支吾说是不小心摔的。可我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日，我替住院的父亲找寻资料，在他的抽屉里，不经意地翻了下父亲写的回忆录，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父亲五岁那年，有次奶奶纳鞋时，父亲拿起锥子玩耍。奶奶叫他放下，他不肯。奶奶来夺，他抓得很紧。抢夺之中，父亲的手带着劲向奶奶打来，锥子猛地插进了奶奶的眼睛。
奶奶怕父亲过于自责，把这事埋藏在心底，隐瞒了多年。
父亲懂事后，深感内疚，尽心竭力侍奉奶奶，生怕奶奶伤心，也绝口不提过往。
我万分震惊，奶奶和父亲之间，看起来形同陌路，相互爱得却如此深沉！
◎照相
拍过了山，拍过了水，拍过了云，拍过了树，拍过了猫，拍过了狗，拍过了邻家小妹妹。我摆弄着新买的照相机，对坐在墙根晒太阳的奶奶说，奶奶，我给您拍张照吧。
奶奶一愣，核桃皮似的脸泛起了红晕。她用手捋一捋头发，蜷缩的身体挺直起来。
我端稳相机，对焦。奶奶突然站起来，走到禾场边，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雪白的鬓边。
咔咔咔！我连忙按下快门。
奶奶99岁了，照相，这还是她人生第一次呢。端详着自己的照片，奶奶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娇羞。
一个月后，奶奶吃过午饭，在庭院里和大家说了会闲话，就在椅上睡着了。睡着了的奶奶再也没有醒来，阳光安静地从她的脚边，爬到她漾着笑意的脸上。
十五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奶奶生前的那次照相，泪水就濡湿了我的眼眶，抱怨自己为什么不给她多拍几次，多拍几张。

王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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