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
燃烧的中国诗歌版图
23、广东。深圳—1986:大展,那一场诗的漫天大雪(续)
③、一个通宵的三角版
《深圳年青报》当时比全国略先进的是,使用了初级柯式制版。电脑植字仅限于大小标题,内文必须铅字排版,然后打出清样,将植字贴上,再整版电子制版。编辑则全部手工操作。
当时,我是一人战全国。看稿、选稿,排版,全单枪匹马。每篇稿子的三次校对也只能由我一人。由于版面太珍贵,当时我对“宣言”的删改,近于残酷。我甚至还愚蠢地删缩了不少诗稿。后来廖亦武等曾来信大骂。1986年夏,我除了吃睡外,整天整夜埋在大展中,掉了几斤肉。当时“电脑植字”只有深圳才有。《诗歌报》的大展通栏标题,就是我们植好了字,把菲林用航空信寄到安徽的。
我给时任《诗歌报》编辑姜诗元的一封信保留了当年的细节:“这些天在印刷厂,我的腿都站直了。正如我前些天编稿时手都写弯了一样……”
一次,我为了排出一个“三角版”,干了一个通宵。当时的印刷厂工人很牛,说没法儿排,要排你自己干吧。他捡好了铅字后,我便弯着腰,用镊子一个铅字一个铅字地夹着移动、串行。干到半夜,终于大功告成。就在我捧着它前去拼版时,突然铅版哗啦掉到地上,三角版撒了一地。我不得不让工人重新捡字,再一镊子一镊子重排。就这样,我从晚8点一直干到早8点。整整弯腰一个通宵。第二天8点,印刷厂再上班时,我用手扶着已经硬了的腰,才看到窗外深南大道的太阳已经升起。
④、援兵来了
从8月末到国庆前,苦干了一个月,大展初步定稿。我心里有了底,决定向社会正式发出大展“预告”。9月30号,《深圳青年报》与《诗歌报》同时发出半个整版的《大展》预告。眉题是:“新中国现代诗历史上第一次规模空前的断代宏观展示”。通栏标题是:《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并且第一次使用了“群体大展”、“隆重推出”等我从香港媒体中学来的、具有商业营销意味的语言。
“预告”以宏观而强横的语言,回顾了现代诗的历史、反思了出版界的缺失、列举了诗歌洪流般的现状之后,一连用了三个基于:“……大展正是基于以上回顾、正是基于以上反思、正是基于以上欣喜与焦灼”的排比句式,拉开了序幕。
“预告”公布了庞大的阵容和名单。但当时名单上只有47个流派和106位诗人。大大少于后来正式的展出64个流派和125位诗人。可见预告后来稿还在继续增加。
不久,绿岛、海波等几位诗人来深探访大展消息。他们立刻无条件地投入大展之中。他们一律自费,自费旅费,自费酒店,自费饮食。他们是深圳最早的义工。每天到报社“上班”,和我一起处理稿件、书信,跑印刷厂。
大展发出前几天,我忙成一团,而大展的《前言》还没写出来。姜诗元拼命摧,说《诗歌报》的头版头题不能空白啊。我匆忙写完前言《生命:第三次体验》时,离大展约定刊出的时间只有三五天。当时通讯条件落后,航空信显然来不及,灵机一动,我们决定用电报发出!海波跑到深圳电报大楼,电报小姐给他一张电报纸,他说再要,再要,最后小姐甩给他一整本。他还说不够不够。《生命:第三次体验》有1000多字,海波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到电报纸上,用光了几本电报纸。我记不起电报费由谁支付。总之,海波离开深圳时已身无分文。
⑤、出笼与反响
1986年10月21日,《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分别刊发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流派大展”的第一辑与第二辑(分别为两个整版)。10月24日,《深圳青年报》刊发了第三辑(三个整版)。总计7个整版(新五号字),按当时的统计是13万字。全部三辑共发表了64个“诗歌流派、125位诗人的作品与宣言,以及我写的“前言”《生命:第三次体验》及《编后》。
大展发出后,我累得几乎快晕倒了。一连几天在家休息。而报社方面却每天捷报频传。吕贵品专门骑车到我家。第一句话就是,敬亚,大展立竿见影啦!——报社收发室里,我的信又堆满了。有来稿,但更多是索要大展报纸。全国各地纷纷要求加印,我记得当时几次加印了,总共有几千份。更令报社高兴的是,当时正值报刊征订的黄金时段。《深圳青年报》的订单从全国雪片而至,一路彪升。到当年末,《深圳青年报》总订数已超过15万份,翻升了七八倍!而且全是一份一份最珍贵的个人订户。
多少年后,吕贵品指着《深圳特区报》40多层大楼对我说:当年我们是它的10倍。如果青年报存在至今,鬼知道这大楼是谁的!(徐注:1987年初,《深圳青年报》被迫停刊)
当年11月,深圳年青诗人协会成立大会暨第一届中国现代诗研讨会”在深圳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位青年诗人参加了会议。
诗人协会成立是真,第一届研讨会却是假。那时大多数青年诗人还蜷缩在体制内。当年的深圳,仿佛延安,多少人想来而苦于请假与路费。深圳青年报副主编、大展最有力的支持者曹长青跟我说,好办,以报社名义正式发出一个“诗歌研讨会”的邀请函!我说那就叫第一届。马上,各地纷纷叫好。朱凌波、冯宴、孟浪、海上等一批青年诗人来到深圳“参会”。
惟一的损失,发生在朱凌波的口腔。他来深圳后骑车前往蛇口。路上连人带车跌倒,不幸遗落在了深圳一颗门牙。我和王小妮听了,忙去蛇口慰问,应邀留下300元钱。后来,他父亲出差时专程赶到深圳归还牙费。
“86现代诗大展”,适逢其时,成为中国民间诗歌的一次热火节日。之后,一大批第三人诗人中坚的创作,进入了更广阔的空间,中国诗歌的格局开始发生某些本质性变化。
大展甫一出笼,同代人在充分肯定其功绩的同时,即对“大展”进行了善意批评。其中“流派泛滥”成为公认的最大败笔。当时,我在领受大展一切愉悦的同时,即坦承其全部遗憾与不快。
正如预期,大展遭到了主流诗歌界严厉斥责。最有代表性的是1986年12月《华夏诗报》上发表的司徒平的文章《撒娇的和并不撒娇的》。文章把大展说成是“儿戏”、“扯旗放炮”、“戏弄读者”。文章说:“……乍一看,真是洋洋大观,轰轰烈烈。但如果你有健全的神经,仔细读它一遍,就远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大发宣言,惊世骇俗,而诗作呢,可就有点惨兮兮,一首得到少数(不说多数)群众承认的都没有……文章对大展的诗歌作品与宣言进行了4项世界观意义上的归纳:1、一种是悲观颓废的遁世思想;2、一种是从怀疑一切到否定一切;3、一种藐视群众,藐视真理,自我意识无限膨胀;4、一种是对人生、对自己、对诗都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
听听这些陈年旧话,真令人恍若隔世。
我曾一本正经地说过:“现代诗大展开创了中国大规模诗歌集结的先河,瓦解了官方诗歌出版系统对现代诗民间创作的封锁与禁锢,促进了中国诗歌在编辑、解读、评论方面的自由风气”。
而今天我想说,那不过是提前20多年做了一次“诗歌网页”。
24、湖南。长沙—1988:闷热中38度红皮书
我没有想到,大展之后才从上海赶来深圳的孟浪,成为大展后期最有力的推广者。
大展后,我与吕贵品、曹长青便开始筹备将大展成书。但直到孟浪来深圳后,书才开始起动。
1988年8月,孟浪到了深圳大学出版中心做编辑。大胡子轻松平和的风格与我很合拍。孟浪与第三代诗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使《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大观》(民间俗称“红皮书”)更加丰满。其实他我与他的合作,对我也是一种改变。从那时起,我才认为第三代是能干实事的。果然,后来该书起印两万本,当年全部售出。
那一年8月,正是最热时节,我们俩到了长沙,对红皮书做最后校对。整整10天,长沙一直保持38度以上高温。每天吃湖南辣菜,出长沙臭汗。海上总来看我们,我们曾照过一张合影。三个赤膊的年轻人,满身是汗,精瘦枯槁,三套肋骨个个弧度清晰。
那时长沙很古旧。我们去看桔子洲头。见了水,我嚷着要横渡湘江。从桔子洲下水,一直朝对岸游。水很清,水下是石子,那么热的天水还有点凉。记得游了800-1000米,大概半个多小时才到对岸。孟浪不游,乘了一只小船跟着我。
后来我俩还坐火车去了一次韶山冲。在毛家,趁管理员不在,我把一只脚踏到大床上照相。孟浪不照,比我文雅。
2011-7 深圳-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