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诗馀》漫笔选评

稻粱

女词人之作，余少有关切，此前仅限于易安，其他一概不知，学有余暇，涉及双卿词作，顿觉词为一心灵文学之题材，男女皆可，均有奇彩，遂充大堂庑。今选取徐灿之词，皆因以下三处评价，引我入胜。一者清·李调元《雨村词话》：“近来才女，应以徐灿为第一。灿字湘蘋，长洲人，归海甯陈素庵之遴，所著有拙政园词，皆绝工艳流丽。尤喜其菩萨蛮二词云：‘困花压蕊丝丝雨。不堪只共愁人语。斗帐抱春寒。梦中何处山。卷帘风雨恶。泪与残花落。羡杀是杨花。输他先到家。’‘一春谁试桃花雨。游丝只共晴烟舞。燕也不曾来。湘帘空自开。起看花影午。鸾镜双蛾俯。徙倚却黄昏。泪如红蜡痕。’皆秀品也。”二者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蘋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蘋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明末叶小鸾，较深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三者近代大家俞陛云说：“清代闺秀词有三大家：湘蘋特起于前，顾太清、吴蘋香扬芬于后，卓然为词坛名媛。”笔止于立冬。

　　捣练子·春怨

　　依旧绿，为谁红。草草花花满泪丛。欲挽游丝萦好梦，一枝啼血洒春空。

　　谬托知己：“春空”二字最是彻悟。世间诸般情，善始难善终。花草可自慰，痴梦怎抵空。词题“春怨”本是取自“女子伤春，男子悲秋”的古意。

　　望江南·燕来迟

　　无情燕，故故却才来。飞傍绣帘还絮语，笑人依旧是天涯，戢翼正徘徊。

　　谬托知己：飞燕不是无情物，故故迟来怕念想。无情之冠天涯人，几曾怜花谢春恩。故故是故意、特意。

　　长相思·别意

　　花冥冥，水泠泠。雨雨风风满碧汀。劳劳长短亭。

　　想凄清，倚银屏。点点声声不忍听。盈盈泪满蘦。

　　谬托知己：读罢，尽是凄清。人间滋味千百感，细思量，最苦风中离别闻雨声。蘦，有甘草、零落之意。

　　西江月·春夜

　　明月照人清夜，多愁多闷输他。梦魂无计驻飞花，展转碧阑西下。

　　柳嫩慢萦春病，梅销暗自酸牙。漏声千点滴窗沙，未到送春先怕。

　　谬托知己：“梦魂无计驻飞花，展转碧阑西下。”“漏声千点滴窗沙，未到送春先怕。“都表现了徐湘蘋词语言的风格，清丽、淡雅、隽永，哀而不伤，读来唯有心酸。选用急促韵脚”他“、”下“、”牙“、”怕“，将春夜难捱的心情表露无遗。

　　西江月·感旧

　　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记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娥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谬托知己：湘蘋之夫曾位居尚书高位，寓居苏州名苑”拙政园“，春游之事恐与之有关。词题”感旧“，抒发”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从”翠娥“、”倾城“到”白首“，其间不只是”朱颜改“，更是世事沉浮之慨。

　　西江月·十五夜雨

　　不是人孤明月，月还负却良宵。如何三五雨潇潇，偏滴助愁萋草。

　　云卷微寒入暮，一灯瘦影魂摇。梦归宵短路迢迢，今夜梦归须早。

　　谬托知己：“一灯瘦影魂摇”写尽闺阁阒寂，两用“梦归”说明作者不再奢望相思人从现实中归来，而保留一丁点祈求，梦中相见。

　　西江月·感怀

　　又是春光将尽，东风愁煞梨花。春魂不化蝶回家，绕遍玉阑干下。

　　燕子呢喃未了，一庭蕉雨交加。凄声细雨奈何它，记得前春曾怕。

　　谬托知己：写的轻快，词思妙绝。

　　醉花阴·春闺

　　午夜沈沈香薄覆，梦醒春依旧。怕得燕双归，带却愁来，偏向人心授。

　　一剪东风寒欲逗，渐逼檀眉瘦。也拟醉花阴，腻白夭红，凄雨先僝僽。

　　谬托知己：易安《醉花阴》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无人可以望其项背，湘蘋“怕得燕双归，带却愁来，偏向人心授”，差可比拟。“一剪东风寒欲逗”一个“逗”字叶韵下的妙。

　　如梦令·春晚

　　花似离颜红少，梅学愁心酸早。生怕子规声，啼绿庭前芳草。春老，春老，几树垂杨还袅。

　　谬托知己：纯用自然意象表心迹。花颜衰、梅心酸、子规啼、垂杨老都是揪心意象，正如静安先生语：“一切景语皆情语”。

　　武陵春·春怨

　　昨夜杨花飞几许，冷暖在心头。萍踪浪影且随流，切莫近红楼。

　　未尽生前愁与闷，烟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绕兰舟，却是梦中游。

　　谬托知己：不经人事几零落，难将情思酿醇醪。诗词纯青出耆老，一句不写意飘颻。湘蘋词作中写“春怨”、“秋感”者最多，春天是感悟之季，秋天是沉思之节，妇女之情思最易牵萦。

　　木兰花·秋暮

　　才见黄花秋以暮，滴滴虫声啼绣户。鸳鸯双枕不知寒，银蜡竞成红泪颗。

　　梦里乡关云满路，钗压绿鬟蝉半亸。月延罗帐似依依，耐它只把人愁锁。

　　谬托知己：暮秋时分，情思最为深沉，欢欣之时亦难长久，犹逢茕茕独守，见花花衔愁，闻虫虫啼愁，鸳鸯双枕、银蜡红泪都落下相思愁。

　　少年游·有感

　　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金尊半掩琵琶恨，旧諳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谬托知己：女子叹身世，感国是。人生天地间，或恐风云变。家随国飘摇，贵胄沦贫贱。清·陈维崧称此词：“缠绵辛苦。”（《妇人集》）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六评：“感慨苍凉，似金元人最高之作。”

　　忆秦娥·春归

　　东风老。起来点检残红少。残红少。一帘疏雨，半庭烟草。

　　燕莺故故将人恼。千声万语春归了。春归了。双蛾谁遣，镜痕愁小。

　　谬托知己：“东风老。起来点检残红少。”一句自然熨帖，道尽春归。用自然之心抒自然之情，用自然之笔写自然之语，自有妙处一二。清·吴蹇《拜经楼诗话》中评徐灿诗词：“尽洗铅华，独标清韵；又多历患难，忧愁怫郁之思，时时流露墨间。”

　　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谬托知己：此篇是湘蘋词作中的佳篇，有故国黍离之感，“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恰似明代三大才子之一杨慎作的《二十一史》弹词第三章《说秦汉》开场词《临江仙》的词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五评：“笔意高超，音节和雅，在五代、北宋之间。”清·谭献《箧中词》五评：“兴亡之感，相国（其夫陈之遴）愧之。”近代著名学者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评：“这首词写于早春时节，于念旧伤离之中，寄沧桑变革之叹。”

　　浣溪沙·春闺

　　金斗香生绕画帘。细风时拂两眉尖。绣牀绒线几曾添。

　　数点落花春寂寂，一庭芳草雨纤纤。不须春病也恹恹。

　　谬托知己：与温飞卿《菩萨蛮》有异曲同工之妙。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六评：“凄婉而和雅，无纤佻之习。”

　　临江仙·闺情

　　不识秋来镜里，笛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殢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

　　低阁垂杨罢舞，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

　　谬托知己：全词尽是冷笔墨，读来一阵凉意，词题为“闺情”--空房、银塘、水云乡皆是为情造景。清·陈廷焯《词则·别情集》卷六评：“触物生愁。”“绝无纤冶之习，乃见凄绝。”

　　唐多令·感怀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谬托知己：此词写出小妇人心中之大格局，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说是“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由名句”，“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客助主悲，百感交集充斥胸膺。“问五湖、那有扁舟。”虽有归隐之意，难得扁舟来渡，遭逢突变，身世沉浮。近代著名学者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评：“这首词，通过秋日留滞幽州时的思乡心情。扩展到对国事的忧伤。时陈之遴处在贬谪回京的忧危处境，故有‘晚香残、莫倚高楼’的警惕语。下片实写边愁金戈，慨叹负罪之身，无缘归隐吴门。结尾声泪俱下，尺幅有千里之势。”

　　鹊桥仙·梅花

　　峭寒楼阁，早春帘槛，一树冷烟愁遍。玉容初浣不曾妆，但粉泪、盈盈香溅。

　　惜花还住，羞花欲去，去住总教花怨。护花双袖惹清霜，怕风妒、花魂成片。

　　谬托知己：护梅之心亦是一种慈悲。

　　蝶恋花·春晓

　　剩紫残红能几许。晓枕惊回，无柰纷纷雨。雨过柳风吹不住。不吹愁去吹春去。

　　莫怪东君分别遽。镜懒钗慵，不是留春处。嫩叶渐看成绿雾。须臾又恐秋霜妒。

　　谬托知己：心中缱绻，终日绸缪。“雨过柳风吹不住。不吹愁去吹春去。　““嫩叶渐看成绿雾。须臾又恐秋霜妒”，自然之景留不住，心中之情守不得。

　　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

　　频寄锦书鸿不去。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

　　倚徧阑干无意绪。闲理余香，独自谁为语。尽日恹恹如梦里。斜阳一瞬人千里。

　　谬托知己：音书不到，恹恹难乐。陈之遴（1605年－1666年），字素庵，徐灿之夫。

　　一翦梅·送春

　　春光九十已全抛。送也魂销。留也魂销。束君传语谢娇娆。去也无聊。住也无聊。

　　玉床香被展轻绡。长也今宵。短也今宵。愁红休怕绿阴交。早也明朝。迟也明朝。

　　谬托知己：静安先生有《蝶恋花》词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徐湘蘋《一翦梅·送春》尽是述说“不得已”。

　　风中柳·春闺

　　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为谁为主。怨香蘦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

　　日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者番又、一帘梅雨。

　　谬托知己：湘蘋之词，意象虽不开阔，但运用存乎一妙，词意与前番几篇略有重复。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

　　满庭芳·寒夜别意

　　水点成冰，离云愁暮，能禁几阵凄风。绮窗吟寂，频倚曲阑柬。梦短宵长难寐，听不了、点滴铜龙。销魂也，梅花顦顇，飞雪断来鸿。

　　翠帏，□乍逗，鸳鸯香冷，两地愁同。况天涯离别，□又匆匆。争柰多愁多病，无头闷、一夜惺忪。风摇处，兽环双控，银烛影微红。

　　谬托知己：湘蘋词作皆露凄清而不失缠绵。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凄警。”“结笔凄婉而温雅。”

　　满庭芳·丙戍立春，是日除夕

　　银烛有情，今宵无限，难留一霎黄昏。频催玉漏，街鼓促香尘。旧恨肯随腊尽，新烦恼、休更重增。鸳枕梦，时惊爆竹，春逐晓云生。

　　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它人。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转眼韶华偷换，回头念、往事浮云。而今瘦，梅花堪并，罗绮也难胜。

　　谬托知己：回忆往昔之除夕，对比今日之除夕。小家碧玉争春乖，黄花遗落谁人睬。女子好酒是英物，天下不独李太白。“转眼韶华偷换，回头念、往事浮云。”人生如梦不虚幻，几人洞彻逍遥子。回看天地我本然，尘归尘来土归土。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炼字炼句，运笔空灵，遣词沉着，不落小家数。”

　　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云尽，书难托。叹征途顦顇，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谬托知己：自觉这阕词写的功力精到，自始至终，运笔行云流水，用情忱挚得宜。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措语绝生动，真是奇才。”“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叹征途顦顇，病腰如削。”语言尽出词家里手，须是当行，才情俱佳。

　　满江红·感事

　　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

　　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谬托知己：《满江红》词牌当属词中长调，非有雄境伟词不足以运筹。湘蘋当是稼轩遗音，雄气虽不足，胆气尚荡漾。

　　永遇乐·舟中感旧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穠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谬托知己：“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宋词高妙者不过如此。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六评：“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矣。”清·谭献《箧中词》五评“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徐湘蘋为清代女词人之冠，通过这阕词可见端倪。

　　声声慢·感怀

　　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趱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

　　不忿青蛾元鬓，才弹指、逢人便惭珠玉。吟遍花笺，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纨宝钿，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嵇啸阮哭。

　　谬托知己：此阙词当有深学识，方可洞彻得出。

　　水龙吟·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颅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谬托知己：易安道不得，想必北宋极为大家轻易也道不得。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六评“绵婉得北宋遗意。”“神味渊永，固自不让李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