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愿放弃理念的坚守——评李少君《流水》
黄土层
李少君这首《流水》，曾经在他的诗集《草根集》里读过，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借中国诗歌流派网“重读经典”栏目再读，那种诚恳的严肃的悲凉感再度掠过心头，不禁感慨唏嘘。现代诗歌手法和技巧越来越多元，但不论怎么表现，叙事是一个功力，只要叙事干净，巧妙，流畅，简练，诗歌所要达到的抒情，说理，哲思，反诘，悖论就都有了。《流水》采取的是散文化的口语诗叙事方式，由于作者精准的叙述层次和节制的情绪把握，使得这首诗行云流水一般，在流畅的奔腾中，戛然而止，留下了猝不及防的遗恨，发人深思。
《流水》里的人物关系只有“我”和“她”。不是夫妻，不是名副其实的恋人，倒像有些出格的姐弟关系。从诗歌里看，“我”只是一个懵懂的青春期少年，对于这个世界以及世界里浮现的香艳之美，充满了向往和迷醉。充满了一种半饥饿状态的男性之焦渴。而“她”则不同，显然老练和成熟得多，她虽然“堕”入风尘，但是保持着清晰的头脑和对世界的认知力。她每次把“我”带到疯狂的边缘，又残忍地戛然而止，以斩断火焰的决绝，坚守最后的防线。达到她所认为的“适可而止”。
《流水》是一个故事，里边有吸引读者也牵引作者灵魂的一条红线。故事的背景很含糊，多余的人物和背景都略去了，只有“我”和她，只有酒吧，包厢，深山，地铁，河流。她乍开乍谢的出场和最终沉入河底，始终像跳动的火苗，烘烤着“我”，而炙热和寒冷几乎是接踵而至的局势，最终滑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伤。
《流水》里有几个关键性的词语和行为提示，才是《流水》的命意所在和灵魂要害。比如“乳房”“体香”“艳舞”“赤身裸体”“ 百媚千娇”“ 笑靥如花”等等词语，都是“我”可以享受到的。“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却匪夷所思。这一句很关键，构成了全诗不可或缺的枢纽性语句。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把什么都展示出来的女人，就吝啬这最后一道程序？不是的。这里自有玄机。似有两种解释：1、此女子已堕入风尘，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过接触，但她一点也不爱他们，只是玩玩而已，只是发泄发泄心底的苦闷，只是把男性欲望当做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娱乐工具或生存工具，因为不爱，不走心，所以无所驻留和挂念，清风流水一掠而过。但是，对于“我”则不同，她是爱“我”的，所以只要能见面就开放了性之外的所有城池和围墙。她对爱情有自己的理解，她的心里还保存着最原始的贞洁意识。她知道对于这样一个自己喜欢的小弟弟，最应该配的是什么。她认为自己是“脏”的，不配。所以，每次戛然而止，构成了对“我”的一次折磨，却完成了对自己信念的一次坚守。2、此女子身在江湖，还能独立坚守自己。除了出入风月场之外，并未习染尘垢，以致失身。诗歌有一句“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这一句就是证明。（但是这并不对1条的分析形成矛盾，因为“我”叙述，带有强烈的主观性，未必事实上真的如此。“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这样看来，她对他有限度的身体开放，而拒绝“做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似乎可以这样解释：她是一个具有浓重传统道德感的人，明白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托付终身的意思，而目前她对未来是失望的。有对社会现实糜烂的失望，有对自己婚姻前途的失望（诗歌里没有提及她是否有婚姻，但是不排除这种可能），而唯一对“我”产生爱情和希望的苗头，却不敢接近到性爱的这一步，怕害人害己，误人误己，她是胸怀大爱大仁的女子，她对“我”的完满性的在乎压倒她自己的幸福快乐。所以，一旦走到这个边缘，断然却步。
《流水》里的悖离性也是一个看点。她一直是主动的，而“我”一直是被动的。她是清醒的，我是迷糊的。她主导着“故事”的演进直至落下帷幕，而“我”一直是跟着她的牵引，饮下悲伤之酒。类似的诗句：“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 她让我摸摸她的乳房就抽身而去”“ 这让我为她担心，甚至因此得了轻度抑郁症/而她仍笑靥如花”“（她）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诗歌里悖离性的运用，增加了诗歌阅读张力和内部紧张度，也有助于推动诗歌结构的有效生成。
那么，这首《流水》究竟想说什么呢？
记得李少君《草根集》里写了几个世界：自然世界，自我世界，神性世界以及女性世界。《流水》就是女性世界的一个代表。其他还有《她们》等篇什。《红楼梦》里贾宝玉的著名论断说“女性是水做的骨肉”，她们的美好和清洁是与生俱来的。但正因此，她们也是极易于被污染的。《流水》里的她正是这样。她出入于现代都市灯红酒绿的浮华场所，却与他们格格不入，一直纠结于尘世的污浊和自处问题。不论她在别处做了什么，至少在她心里觉得与“我”在一起，就不能“冲破防线”。污染的不能再与纯洁的拥抱，即便是纯洁的更不能与纯洁之间，生出“污秽”来。“性爱”是一个喻体，而她死死恪守着这个据点，至死不渝这个信念。也是诗人着力打造的一个“猫眼”，借此在提醒视性爱如儿戏的现实社会的倾圮性事实。她在《流水》里的离去，正是与这种社会现实保持了坚决的对抗。《流水》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在身体上未必，但在理念上一直保持着“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道德原则。她们是女性一族，尘归尘，土归土，水归水。之后，给世界留下无限的哀思。李少君用轻声的讲述，现代诗歌的表意方式，再度完成了这样一个古老的主题。其表现力不亚于《红楼梦》诸芳散尽后的悲凉寒雾和凝重悼念。
读李少君的诗歌，最直接的感受是干净，简练，具有木质的声响。诗句平易，风物近人，像踩在海边沙滩的脚，入处轻浅，温暖，不以陡峭绝壁唬人。但是，随着涉入的深，渐渐展开的是浩渺和壮阔，令人不及回头是岸。从这本薄薄的诗集看，作者身上有山水烟霞气，大化随行，明澈无碍。但是，作者又不是古代文人所礼赞的“山水诗人”，而是具有现代意义的知性诗人。李少君的世界，与自然没有芥蒂，却又超越自然。
流水
李少君
每次，她让我摸摸乳房就走了
我在我手上散发的她的体香中
迷离恍惚，并且回味荡漾
我们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
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
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知道还有痛，还有伤心
她带我去酒吧，在包厢里
我唱歌，她跳艳舞
然后用手机拍下艳照再删除
我们最强烈的一次发作是去深山中
远离尘世，隔绝人间
我们差点想留下来不走了
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
只让我看她的赤身裸体，百媚千娇
她让我摸摸她的乳房就抽身而去
随后她会发来大量短信：
“亲爱的，开心点，我喜欢你笑”
“这次心情不好，下次好好补偿你”
“我会想你的，再见！”
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
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
这让我为她担心，甚至因此得了轻度抑郁症
而她仍笑靥如花，直到有一天
她乘地铁出门，将自己沉入水底
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
（载天涯网站、《海南日报》2008年11月3日、《诗歌月刊》2009年第1期）
（字数 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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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3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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