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家鸿 于 2013-9-9 09:55 编辑
打 量
站在二十年前那个自己的身边,突然感到岁月已然苍老了许多。那一个我打量现在的我,会感到无端的怅然,乃至鄙夷与愤懑。
而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呢,也就是三十年的面前吧,对现在的我或许陌生感强烈,心存敬畏。
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还是现在的我更好?
人就是这样,永远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
记得以前常常与未来的自己会面,但现在想来,所见到的,好象全是别人。
或许在二十前之后,自己突然走岔了道,再也不会与过去的或未来的自己谋面。
跑 步
陡然记起中学时代,在大雪纷飞的早晨跑步,便有温暖在心中升腾。
幼时在乡间,每天清晨先割好一担草,才上学。有时还没有走到学校,上课玲便远远地响了。
大学时我的体育课很差劲。但在一个早晨,在与同寝室的另外七个同学的非正式比赛中,我竟然得了个“第二名”,赢得了两个馒头,外加一碗面条。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跑步了。走路也是慢悠悠的。
但偶尔也会加快步伐。虽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但饭可不吃或者晚一些吃,觉可不睡或者少睡一些,但如若上班迟到,可是件大事了。
回 家
走了几十年,却怎么也回不到家。
自从那年离开以后。
最终只得在旅途上跋涉,在长期的或短暂的流寓之所里默想心事。
第一个较长的流寓之所,白天属于我,夜晚呢,大多属于老鼠。那是一栋50年代建筑的仿苏式老房子,师生皆称“黄楼”。
在某个地方住了一些年月,又一次次搬东西走人。然后再从新的流寓之所,回到相似的年节,看看母亲的绉纹一年比一年深。
可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
在那个似曾相识的地点,已经没有了野竹林、没有了山楂林,没有了野猫、野冤、老蛇等各种小动物,在寨中的小石山上乱跑。
山还是那坐山,井还是那口井,但许多人都不认识我。
只有年长一点的人,还在叫着我的乳名。
梦 见
昨夜又梦见父亲了。他依然坐在老屋前看一本旧书。他又在絮絮叨叨向我说起了被迫害丢了工作的事。他说,要不啊,你现在绝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呢。
但梦醒后,我牵挂的,却是母亲。
因为大哥先去了那个地方。不久,父亲也到那里,与他为邻。
父亲生前就自己拄着拐杖,拖着一条残腿,带上罗盘,为自己圈好了一小块地。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大儿子却比他先走了,并在他圈好地的附近住了下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安葬大哥那天,我听到衰朽的父亲的哭声,低沉、沙哑、绝望,撕心裂肺,像一匹绝望的老狼。
再过两年,他们又走到了同一个世界——那是另一个村庄,全是同一个村的“搬”过去住的。
那也是一个极为幽深的世界。也不知道在一些夜里,他们能不能在狗吠声中走扰来,在一起说说话。
父亲和大哥已经有了安身之所。只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依然住在时常漏雨的老屋,使我某处的疼痛,像关节炎一样,没有由头地复发。
日 子
从手指的缝隙里漏下一些阳光和雨点,这便是日子了。
一个又一个日子堆积起来,这便是年轮。
被年轮辗破的,是一个又一个梦;而浮在阳光和雨雾里的,依然是一个又一个梦。
记得很年轻的时候多梦,并常常在入睡前与一些人打交道,从陌生到熟悉。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是古人,或者是即将成为古人的人。
那时候就是想把日子拉长一些,把梦做长一些。但光阴是有限的,梦也是有限的。
在杂乱无章的梦中悠悠惚惚,十数年就像打了一个盹。
已经在很长很长的季节里没有做过梦了。
昨夜,我似梦非梦,看见自己在水灵灵的日子里,光着小脚丫,踏着清凛的露水去自家的地里采豌豆角。
然后是满口溢香。
心 秤
母亲斗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明话”(布依族对汉语的俗称)也不会说几句,但她却经常对我们说起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 “明话”。
这句话是:认得称么姜卖了。
一直对母亲这句子话感到十分惊异——睿智啊!我认为这是她语言的“发明创造”,我再也没有听到第二个人说过这句话。
幼时懵懂,对这句话一知半解。后来年龄与阅历渐长,自认为已经明白,其实终究还是一知半解。
直到现在,我仍在一遍又一遍叩问自己:真的弄明白这句话了吗?
愚钝的人不识秤,管它几斤几两全不在意,过秤其实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形式而已,只图尽快把姜卖完了事;精明的人则会看市场、揣行情,懂得如何待价而沽,甚至耍尽小手段,短斤少两——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卖个好价钱。前者和后者的结局,可以想见。
人人心中有杆秤。我不仅素来愚钝,且害怕数字。所以,凡事但凭直觉,有时居然也管用。
那时我在县城,工资低得可怜,所以对待那些奸滑的菜贩子,自有一套办法来对付。我每次到下北街买菜,从不看斤头,只需提在手上掂量掂量,便可感知一斤白菜少了几两,让一些菜贩子避之如瘟神。
然而,这一套办法只对小商小贩管用。
要命的是,由于不识秤,往往在自己被别人用“称”来过砰的时候,有几斤几两,任由别人说了算。
当我懂得,自己原来竟是一个只会卖“姜”,不会看“秤”的人时,人生这把“姜”,看来已所剩无几了。
寻 觅
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我”苦苦寻觅另一个“我”的过程。
然而这两个“我”总是走岔路,互相寻不见。
于是有人绝望,结束短暂的一生;有人仍在苦苦寻觅。
幼时蒙昧,幻想在某一天有一间属于自己、四壁粉白了的房间,然后穿着白色衬衫的自己,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出神。
再到后来的后来,其实何止拥有一个房间、一件衬衫,但却想返回过去的时光,去寻找那个懵懂无知的村童。
已然不可能。
而那个意气风发、浑身长刺的少年呢?他想遇见的另一个人,始终没有看见。
现在他却看见了另一个让他愤激的人。
连 枷
我认为,连枷是中国最朴素又最富于诗情画意的一种农具。
一根木棒与一节木棍,通过一根麻绳连接,便形成了连枷——一个在农人手中灵活飞舞的圆。
《释名》对“连枷”的解释是:“加杖于柄头,以过穗而出其谷也。”聪明的老祖宗是如何发明这种脱粒农具的?已不可考。但我说这种农具富于诗情画意,绝非溢美之辞。特别在集体劳作的时候,这种诗情画意可谓淋漓尽致。
你想想,在一个宽阔的坝地,男男女女数十人站成左右两列,围着收割的小麦(或者黄豆、油菜)挥舞着连枷,起落有致,此起彼伏:“噼哩啪嘞,噼哩啪嘞;噼哩啪嘞,噼哩啪嘞……”连枷飞速旋转,整个山野,显得格外宁静安详,仿佛沉浸在这美妙的乐音和优美的劳作之中。
在我的身体足够高的时候,大约在十一、二岁那年,我就学会了使用连枷,但却不能加入到大人的队列里。
昨夜,一粒黄豆从连枷的边缘,悄悄滚落到我的脚边。
背 叛
他和他,互为影子,形影不离,没有人看出他和他有什么不同。
既忠实又相互背叛的朋友。
他说,我要远行,投身狂风暴雨、风口浪尖,享受痛苦与激情;他说,我要休息,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享受安稳与宁静。
他说,就这样吧:平淡度日,随遇而安,宁静致远,淡泊名利;
他说,绝对不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说,那些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你应该警醒止步,不要陷入那一滩污泥;他说,别人都能去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去呢?人生苦短,能满足欲望,我为什么不能随俗入流?
每天都在争论不休,乃至搏斗不止,谁占领了上风,就逼迫对手屈从。
他们甚至将会把争论和搏斗,带到同一个官材里。
梦中丢了一只鞋
忽然发现丢了一只鞋,一只白色的鞋。
凌晨突然醒来,却发现没有丢——确切地说,我那只鞋,是在梦中丢失的。
本能使我先是舒了一口气,再接着,我又感到无比沉重——那种比在现实中丢失还要沉重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因为梦中,我正在旅行。
旅行充满了仪式意味。
我正在沿着一条大河旅行。
我甚至辨别不清大河的流向。
但这的确是条大河,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
在长满水草和荻花的河岸上,晶莹的浪波正在轻轻地啄我光踝的脚背,像时间那样绵软。
后来我就发现丢了一只鞋。
我在非常懊恼中,醒了。
这只鞋对我梦中的旅行非常重要——没有这只鞋,我在梦中的旅行将如何继续?
那么迢远的路,那么坎坷的岩岸。
在现实中我一直想着能够有这样一次旅行,沿着一条大河去旅行。但唯有在梦中,才能实现。
这样的企盼,该有多少年了呢!
多么飞扬而又壮阔的一次旅行啊。
叹!没有这只鞋,我在梦中的旅行将如何继续?
意 外
故乡对我而言,已如一张老照片,逐渐模糊,我再也看不清她的细部。
有时甚至我已经辨别不清所忆与所梦,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景象?
我甚至多次产生这样的冲动:回到那些田川去慢慢地转悠,到处走走停停,看看那些老是搅扰我的梦,那回想中和梦中的田川。
但终究没有,于是只得困惑和迷茫。
一切在渐渐远去,连同我那毫无意义的时日。
前几天我回了老家一趟,去看看白发苍苍的老母。回来的时候,邻家一条大黄狗朝我扑来——呵呵,这家伙竟然也把我当外人了啊。在那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更有一种老伤发作似的疼痛。
说说一件事吧。去年清明回乡,我正好赶上多年没有举行的上大众坟——就是整个家族进行集体祭祖。我想再去辨认那些祖坟,便随一支挂纸的队列,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梁上蛇行。到了一座新坟前,我吃惊不小:在碑上躺着的这个冰凉的人,不是我少年时代的好伙伴吗?我的那族兄兼朋友(他去年春上也曾经被闫王爷拽住不放,所幸终于挣脱)解释说,这个人是去年安睡在这里的,得的是一种怪病,与比他早一年来的妻子合葬,也算是生死相依了吧。
一阵悲凉之后,我突然想,如果我的命运不曾拐弯,或许墓中的人是我,而站立在墓外的人,可能会是他?
这样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因为,像他这么年纪轻轻就赶赴黄泉的,已经不只他一人了啊。
(备注:这是我2009年的一组旧作,当时我把它命名为“咖啡散文”,其实从构架或者说从内核上讲,也可算作“散文诗”,现把它重新挂出,请大家砸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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