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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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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3-12-4 08: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诗 说

    ◎张执浩

  1
  一首诗究竟是写给谁的?这个问题既是写作者的起点,也是阅读者的兴趣之所在。于前者而言,不外乎三种出发点:写给自己,写给期待中的特定对象,写给所有人。但是后者却不一定这样看。阅读的趣味性及其意义,体现在诗歌所能提供的可解读性上,一首优秀的诗歌总能因其丰富性而让它的读者徜徉其中,信步游走。读者的快乐是一种可置换的快乐,哪怕写作者再隐秘,他(她)不仅需要而且也总能从中找到“我”。
  眼下的问题却是:“我”是谁?最完美的答案当然是:我是我,我也是你。
  在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总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沟堑,而“我”与“你”的沟堑仅仅在于:我是我,你是你,填平和翻越这道沟堑的惟一方法就是,找到“我们”。从“我”出发经由“你”,到达“我们”,也许这是文学还能够在这个乱世中继续幸存下去的路径之一。世界动荡不止,乱象纷呈,从北非新一轮的民主革命到近邻日本的地震、海啸和核辐射,这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世上并不存在孤立的“我”和“你”,文学中也并无“大我”和“小我”之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才能拯救我们。

  2
  V.S.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大街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自命为木匠”的人:波普。这个每天清晨端着一杯朗姆酒站在路旁,一边用手指头蘸酒喝一边与人打招呼的男子,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了“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东西”上了。只见他整天煞有介事地忙碌着,敲打,锯,锤,画,而当不明底细的人前来定活儿时,他会惊慌地说,“什么木匠?他早搬走啦。”
  “一件叫不出名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波普执拗甚至多少有些狂热的劲头,仿佛真有那样一种东西存在,且必须通过他不停劳作之手才能呈现出来。而更为重要的是,波普从来就不清楚自己早晚会制造出来的、那种“叫不出名堂”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桌子,凳子,安乐椅或大小立柜,它们是有名堂的;天王星,角砾岩,鹦鹉螺也是有名堂的。那么,“叫不出名堂的东西”自然是既不存在于波普的脑海,也不存在于任何人的经验世界里的东西,这种的东西只能在波普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慢慢显形——乌有之形。这样的人是诗人,奈保尔写道:我乐意看他干活,喜欢那从柏木、雪松刨花里发出的气味,愿意看到波普那沾满锯末刨花的鬈曲的头发……
  无独有偶,在一部根据德雷莎修女在加尔各答的行迹改编而成的电影中,类似于波普们的那种朝向乌有、永不放弃的精神被进一步彰显了出来:当仁爱传教修女会业已获得了广泛声誉,社会各界的捐助大量涌来时,助手提醒德雷莎修女是否应该为长远计而“有所谋略”时,她淡然而坚定地拒绝道,“主喜欢小东西,不喜欢谋略。”——以最微小的方式去落实她的服务,拒绝使这种服务制度化、设施化、专业化,甚至也拒绝使修女们的神修教育规模化、学院化——这就是德雷莎修女的与众不同之处。我想,特蕾莎修女的选择也应该是所有诗人的选择。惟有当我们在这个以利益为人生终极目的的俗世中,自动弃绝谋略和实用,专注于弱小的事物、孤单而亟需慰籍的心里时,诗歌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解放。

  3
  当博尔赫斯认定镜子的唯一功能在于“繁殖”时,他一定想到了语言的命运也大抵如此,不然他不会那么简省地运笔。二者的差异在于,镜子忠诚地复制着镜中的映象,而语言则繁殖出若干南辕北辙、歧义丛生的不肖子孙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说不清白”可能是人类在这个世上必须经受的最为尴尬,也最为真实的处境。因为说不清白,所以想说清楚,于是,越说越说不清白——在这个循环往复的欲望漩涡里,言说的意义被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语言也由此变得晦暗不明。
  说不清白是宿命,说清楚了是偶然。为了摆脱宿命,我们借助各种知识去接近我们的所思、所感、所闻和所见,并由此让我们的阐释系统日臻完善,可到头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上能被我们说清楚的事情是那么少,而且还将越来越少。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艺术展现出了她的能力和魅力,诗歌尤其如此。
  所谓诗人,其实是这样一种人:在思想(感觉,包括见闻)与言说之间,他(她)是最为统一的人。想到,看见,然后说出。诗人与诗人的差距仅仅在于言说的准确性,因为世界尽管神秘,但并不深奥,任何一个常识被恰到好处地指认出来,都能使人惊心动魄。诗人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缩短思想与言说的距离,在混沌、嘈杂的生活现场,一次次划亮火柴或者闪电。
  如是,说不清白就不再是沉默的借口,而是我们不愿再沉默的理由了。

  4
  VCD时代有一则红遍大江南北的广告词:苹果熟了。我已不记得画面上究竟有几个手持红苹果的少女,但她们浑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澎湃汹涌,至今依然令人记忆犹新。“苹果熟了”意味着果核变得坚硬起来,可以承受转世轮回;也意味着,果皮完整地浸濡并吸纳了它应得的阳光风雨,最大部分地呈现了一枚苹果的价值。剩下的就是,静静地品味果肉的时光了。
  用上述方式来理解看待现代汉语诗歌近乎百年的成长历程,可以让我们保持清醒。
  如果说早期新诗还带有“翻译体”或“仿古体”的痕迹,那么,经过几代诗人的努力,这些痕迹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至少不再是困扰当下诗歌写作的主要难题。这既要归功于现代汉语本身的自我进化和净化的能力,也要归功于诗人们在文本写作上的日趋自觉。尤其是最近十年,网络的兴起和不间断地技术革命,不但深刻解放了诗写者的精神,而且也使诗歌的语言能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在我们这个具有诗歌传统的国度,太多太久的曲笔一直在模糊着智慧与小聪明之间的界限,也扭曲了许多天才诗人的心智,而现在应该是我们清晰地、准确地“说话”的时候。

  5
  写作容易把人导入虚妄之境。事实上,我们很难说清楚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虚妄在成就一些人的同时也确曾毁损过更多的人。问题却在于,是否有一种写作能够完全避开虚妄,朝向所谓坚实的现实?不久前,在江汉平原深处,一个藉藉无名的青年之死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这个名叫王刚的青年离群索居、沉迷网游十载,当他被人发现送回到父母身边时,已经奄奄一息。人们感兴趣的是他的临终遗言:“真有意思。”一个在他人眼中生活得苦不堪言的人,为什么会留下如此满足惬意的遗言?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对于一个热爱诗歌的人来说,写诗固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却不以为然,他们有他们的意思。不要把自己的意思强加于他人,不要用自己的意思去统帅别人,如此人间才真有意思。
  王刚的父亲曾试图搞明白儿子为什么会感觉“真有意思”,得到的回答是:“你不会知道的。”人间甘苦自在,但各有味蕾。王刚没有说出的那部分意思大致是,这个人间还有另外一番人世图景,生活也并非全是你我目力所及的那个样子。因此,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并不存在纯粹的虚妄之境,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现实。这才是我们不得不写的理由和根据。

  6
  已故诗人宇龙在一篇关于诗歌的随笔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写作是什么?写作就是私设公堂!”语气肯定,无庸置疑。很长一段时间里,“私设公堂”这几个字被我写在了电脑桌前的一张纸片上,在一堆散乱、潦草、无厘头的字迹中,我总能一眼就看见它。面对他给写作下的这个亚“定义”,我时常思绪万端。拆解这个成语是容易的,但若是要担当起拆解之后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多少有些沉重。在我看来,宇龙的判断至少包含了这样几层意思:
  A、写作是一桩“私事”;
  B、就其指向来讲,它关乎人类情感的“公共”部分;
  C、它是一种“非法”行为;
  D、写作即审判。
  作为一个诗写者,只要稍具觉悟,就能够做到A,再进一步达到B。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担当C与D。C是反抗,且是反复的反抗;D是内省,遥遥无期地挣扎和等候,是自我裁决。在这个文学价值与诗歌标准普遍丧失的时代,我宁愿信任一个诗歌烈士给出的这样的标准。

  7
  如果说文学是有意义的话,那么,写作却经常让人看不到“意义”何在。当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清晰、固执地萦绕在我脑海里时,阳光正从遥远的天际射进这间冬日的书房,我感到领口微微发热。外面传来一阵阵水泵的轰鸣声,那是工人们在清理污水,再过一段时间,这座满是淤泥的都司湖就将焕然一新了。我一边畅想着荡漾的碧波,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瞧啊,这里又坐着一个无用的人。是的,无用;而且是“无用而颓废”。这样的感觉令人沮丧。作为一个整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人,我现在对眼前这种画地为牢的生活已经忍无可忍,每当心灵被如上挫败感所侵袭,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满屋子走动。多年的写作终于成就这样一个事实:坐在这里的人是个失败者。
  承认失败了,然后正视这个结局,这并不羞耻。真正的羞耻在于,你一味地写着,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失败已经成为了宿命。所以,被我视为同道的作家,应该是这样一种人:他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受孕,并调动起全部的情感来期待这一刻的来临;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时还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助产师。这样的写作者最终可以从宿命出发,抵达不知命运忘其命运的境界。
  多年前,我读到老余(笑忠)的长诗《俯首》,在第八节,诗人这样写道:“寒冬在加深。一群乡村小学的孩子/在墙角彼此撞来撞去。他们这样相互取暖。”读到这里,我浑身涌荡着一股暖流。此后,“撞身取暖”一词就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中。在我看来,完全纯粹的写作就是这种面向自生自灭的写作,朝向灰烬、墓穴,和虚无。既如此,发表何益?交流何益?我想,我们之所以还可以容忍自己与这个俗世勾肩搭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尽管你是孤独的,但你相信自己并不孤立。于是,你一再心存热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碰见可以与你“撞身取暖”的人。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c35790100w3b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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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12-4 18:57 | 只看该作者
给微博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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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12-6 19:53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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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12-9 14:40 | 只看该作者
只有“我们”才能拯救我们。
以最微小的方式开始,诗歌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解放。
名词和动词是镜子中最明亮和清晰的
写作就是私设公堂,人世在被诗人审判
尽管你是孤独的,但你相信自己并不孤立。于是,你一再心存热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碰见可以与你“撞身取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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