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北京文艺网读诗、选诗,读到贵州女诗人钟硕的诗歌,本认为她的诗歌是最具大师气象的,只是还差一点彻底羽化的神力,再研读她的个人阅历,却发现推荐她的诗人说,她已经出家了。她的诗歌叫我如醉如痴,她的出家更叫我销魂失魄。
不过,我读过她的资料以及诗歌之后,认为她并非真去寺院做尼姑去了,她只是觉得沉浮在诗歌圈子里,劳神劳心,劳力劳动,不适合自己目前生存状态的需要罢了,只是改变一下生存的态势而已。但我理解这是一个具有真正艺术魄力的诗人重大逆转。
如果一个诗人,舍弃对诗歌圈子的依附,而依附寺院禅林这个圈子,那么终究她还是由一个误区堕入另一个误区而已,依然是一误再误。
我突然情不自禁地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还没有出家?
出家,对于我就像前世沾染的嗜好。我十四岁就曾经离家出走。不过我十四出家,是反叛父亲压制、反叛学校那种机械的教育模式的束缚。我自小就对寺院的清规戒律保持着最大质疑与警觉。佛教的禅林制度,寺院的模式无非为身心懦弱的众生提供一种慰藉,而佛教最强大的人性魅力,依然在教义之觉之闪光。觉,即生命最强大的闪光。佛教浩浩荡荡,谈天论地、知人度鬼、洞察万物之灵,按住生命根本,觉是唯一的朗照。
我十四岁出走,是走向大自然,只是想做《水浒》英雄,活在大自然中,走近生命的极致,自由。
十六岁考上重点高中,终于离开父亲以及家庭的束缚,最终我在城市安家。坠入城市,却又开始为反抗城市生活的浮华虚乏而挣扎。不堪在领导面前战战兢兢,不堪在官场如履薄冰,不堪带着一副面具的折磨,我四十岁那年终于辞去一切职务、扔掉一切职称,再次回归大自然,经过了两年自给自足、耕地放牛的田园生活的沉淀与反思,终于选择诗歌艺术做新生的模式。
这是两次出家。第一次离开农村,第二次离开城市。两次出家,耗掉我人生四十年的时光。此时才发现,家,没有了。我处于无家可出的境地,也处于无家可归的境地。
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家,世界是唯一的家。我与世界合二为一,无家。
我从四十岁开始正式进入诗歌写作的状态。而一直没有把诗坛当做家,几乎从不参加任何诗歌圈子的活动,也从不与诗人来往。
我消耗了四十年得时光,才修炼到杜绝一切事务的打扰。我在现实中已经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杜绝一切迎来送往、甚至日常婚丧嫁娶、节日庆典、春秋祭祖,都一概不参与,怎么能参与诗歌艺术圈子里的活动?这不是前功尽弃么。在非艺术圈子里觉得是负累的东西,在艺术圈子里同样也是负累么。
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明知之处。我甚至为诗人在诗歌圈子里频繁活动感到不解,感到担心,感到不可思议。
诗歌网站、论坛,诗歌杂志、诗会、大赛,应该是最纯净的平台,这里只有诗歌作品的声音,没有其他声音才是准确的。
诗歌,实际就是修行,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进行的修行,也必须在任何地方修行的人生状态。任何地方,是任何不该停留的地方,任何该停留的地方。诗歌,是生存模式,艺术状态的人的生存模式。这就是我对诗歌的理解。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有人把诗歌当做一门职业,试图以此获得人生富贵,名利双收,那么你选择错了。
许多有很大诗歌天赋的诗人自杀了,许多写诗写到接近诗歌艺术的本源的时候,突然不写了。为什么?感到诗歌无法获得富贵的人,绝望了;感到诗歌不是名利的器皿的人,把器皿打碎了。
而许多人,一生依然保持着诗歌爱好,那是因为他已经受到诗歌修为带来的滋养。
一个在诗歌中获得人生修为的人,如《金刚经》所言:“具足色身”,而离开诗歌圈子,“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这是两个境界的升转。由著相,到不著相是为著相。诗歌便进入真正的自在之态。
世界上,唯有艺术是一门最具人性的修为行为。遁入空门,心如死灰,是丧失人道,丧失天道的无奈之举。
有的人把人性视为畏途,把自然天道视为畏途,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无知愚昧。这是个巨大的硬壳,已经把人困在两个极端:一个是不觉醒,一味地沉溺,一味地挣扎,最后依靠疾病与死亡来阻止、或结束这个无知与愚昧的蔓延。一个是,一觉醒就绝望。
而诗歌就是缓解觉醒之后产生的绝望,让人在觉醒的时候,有个缓冲,而不至于遁入空门,乃至自残。
世界是唯一的家。我们的亲人,爱人、朋友,既是我们获得慰藉的一部分,也是阻碍我们看到生命本原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亲人朋友也是陷入无知与愚昧中那个一部分,不可能因为亲情的存在、友情的存在,就可以避免名利之争必然引起的互相伤害。而这将是我们必须最后面对,必须最终超脱的一层外壳。
有时,我们不得不困在一个小家之中,那也是我们自身无法脱开的一个壳,正如我们的肉体,那是承载我们性命的模式,是基本生存寄养的必然。正如一株树,必须有一片土壤才能存在。我们无法脱开世界。而正是无法,诗歌才给与我们有法;因诗歌这个法,我们获得脱壳的成功,进入无法。
每每因写诗,进入一次次脱壳的幸福中,这个时候,我非常庆幸,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不断出家,不断走出,而又渐渐无家可出,没有必要再出走的状态。
此时,身心俱忘,只有灵性自由自在,遨游,或安住。
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出家许久了。
一个无家可出的人,安于生命具足的,有限肉体与无限生命的交相辉映之中。
二〇一三年九月七日
梵老六的回复
金老师说得对,出家不是形式上剃度,至少不仅仅是。按佛学义理,出家的本义是出烦恼家,出轮回家。无他。寺院也只是生活和修行的另一种形式。看各人的意乐和因缘。没有一概而论的。
所谓持戒,是为止恶扬善,因果的本质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物质与能量的“制衡机制”。因此,持戒是一种自我保护,是减少违缘障碍的手段。同时也是对天地本具的法则的一种敬畏。身体行为的戒只是粗大的(当然也是必要的),真正的戒是摄心为戒,即有恶念的当下就回观警醒。戒的层次,好比先从一个合法公民到圣贤。呵呵。
在老师眼里,诗歌高于一切。我完全理解。就其根本,我们在诗歌或文学里到底想要什么?有自赎吗?能了生脱死,有终极的智慧解脱吗?自古以来,出家队伍里,有画僧,茶僧,诗僧,等等。说白了,出家是一种生活方式,都是“道”的载体,是生命和存在的特定表情和方式。因此,此心自在,即是一切。大隐隐于朝,世界就是家没有错,层次很高;反之去寺院或深山静修,闭关也无妨,都是手段,一种阶段性的。这和我们要潜心写作巨制时需要减少纷扰同理。真自在了,形式就销融了。否则,我们还得“借假修真”,要不处处打滑没有着力点。
因此出家并非是表像的“遁入空门,心如死灰,是丧失人道,丧失天道的无奈之举”。其实,佛学博大精深,佛门也活活泼泼。禅宗有许多公案可看出。修行是因材施教的。佛门的“空”是指“法性的机制”,觉门和空门同义,空是指“一切可能性,事物没有孤立而永恒的特性”,讲万物依因缘而生灭发展。佛门以“真空妙有”来比喻存在的具象和特性。按佛门的说法,出家乃大丈夫行为,非帝王将相所能为。他的初衷是为了依循佛陀传授的理论和实践方法,去证悟宇宙和生命的真相,真理。当然,回到开篇所言,剃度出家不是修行的唯一方式。出家的本义是出离烦恼和轮回,证悟万物的真理,得到智慧解脱。
不过对于一个中年人,世俗里该体验的都已体验,去古刹体验一下或是好事。当今对儒释道误读或抱有某种“刻板印象”的很多。因为传统文化抵不住列强的船坚利炮,所以在“西方中心论”之下,加之自我救赎的急切需求,我们反倒对传统文化隔核了不少。个人觉得有些遗憾。
古今中外,大凡优秀的诗人和作家,艺术家,乃至自然科学家,很多都有“宗教感”。所以这些人走得更远。那些过于迷信自己头脑和器官的人自然格局很小。而金老师是个以诗歌修道悟真的人,实在难得。深深祝福。
见笑了。读你大作,即兴发挥几句。不着边际,不当之处请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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