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4-5-18 20:10 编辑
站在黑与白的分界
——读宫白云的诗
陶发美
一
若有一问:白云在哪里?答曰:在天上。其实,这答案未必正确。若是乘了飞机,飞到了一定高度,我们就可能说,白云在我们的身边。若是来到一座山的峰顶,我们就会看到白云飘浮在山壑间。再若是用一点科学的眼光看,我们或可以来一点小抒情:白云啊,它还在泥土里,它还在等待阳光,不知哪一天,它会升到天上去……这个问题很有趣,它关涉到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关涉到我们的存在状态,以及我们探询事物的立场和视角。
我之所以联想到以上的问题,是因为,我的桌子上有一本宫白云的诗集,诗集名曰:《黑白纪》。我读着其中的诗歌,心里不禁问出一个问题:“这个宫白云到底在哪儿?”确是,读她的诗歌,我忽然有了一种要寻觅她、或要确认她的冲动。
“这个宫白云到底在哪里?”请不要以为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也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故弄玄虚的问题。既不是她在家里我要明知故问,也不是她在某咖啡馆里我要明知故问。我是感觉,她的诗歌好像告诉了我:她一定站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若隐若现、庄严而神奇,那是一个注定要生发诗情的地方。一旦去到那个地方,她就有诗了。诗在那儿,为她倾情而等待。我甚至确定,这个地方就在一个黑与白的分界。
比如,《一条水的流长》就是在那个地方写出来的:“那么多个下午和黄昏,岸边/流水养活着远方——/落日与我一起下沉,与我一起下沉的还有:密匝匝的日子/脚踝的剧痛,皮肤上的欲望/深入水的内心/我分享着它们的残忍,在所有的温柔之上/我悲痛/水有多美,时光就有多残酷/……”
在这样的诗境中,作者已将自己完全地虚化,虚化到一条自然的流水之中,或一片落日的霞彩之中。然而,这一切,又让她不得不沉入到一种美好与残酷的悖论里。这里的诗境,作者是欣赏的、分享的,但也是痛思的、失意的。一条静静的流水美如画景,然而,当它幻化为一道时光的流水时,作者就不只是看到它的优雅和寂静的一面了,它深度流淌的却还有不尽的忧伤。
事物的对应、矛盾的转换、生活的忧乐、悖论的呈现,等等,如果要将这些归于一个原则之下,那就是黑与白的原则。黑与白之互为呈现、互为否定、互为转化的原则,是我们一刻也逃不开的生活原则,也是我们应该认识和热爱的艺术原则。
二
黑与白的艺术原则,在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例如,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初看,诗人的艺术视点是在“黑”的界面;再看,它一定是在黑白之间的。
这个问题的进一步讨论令人兴趣盎然。再以一首家喻户晓的古诗为例,即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短短四句诗,涵盖了天和地、远和近、上与下、东和西、山和水、物与人的关系,而很重要的是,它还特别呈现了黑与白的关系。首先,我们看到了自然的“白”,正在向自然的“黑”转化;继而,我们又感受了这一关系原则,在作品里的那种高度融入的主观情态。就是说,黑与白的关系原则,不单是自然现象的反应,而更重要的,它也是诗人的心灵反应。无论是现代诗人,还是古代诗人,他们的主观性一定是受到自然性的诱惑和挟制的。
读宫白云的诗,我们已发现她一直站在黑与白的分界。那么,上面所提到的一今一古两个诗人,他们所站立的地方,与她是完全一样吗?这要进一步细别的话,现代诗人顾城在《一代人》里,明显要偏向“黑”的界面一些,而古代诗人王之涣在《登鹳雀楼》里,显然是要偏向“白”的界面一些。
一个现代诗人顾城,他几乎是完全置身于一片“黑”里,而“白”呢?既然有“黑”,“白”当然是有的,但“白”或在远方,或正在到来,事实上,作者已将“白”推到了一个要追寻的方向、或目标那里。
一个古代诗人王之涣,他却是视“黑”而一时还不想见到“黑”,他以一种登高的心态和举动,企图拉拽着即将要逝去的“白”。
虽然他们的主观倾向性,或者说他们的精神意向性是有一定差别,但都只是偏向,只是各自站立的“界面”略有不同。总言之,他们并没有离开黑与白的艺术领地。这样的细别之分可以说明一个很重要的道理,那就是:无论是在黑与白的界面上,或是在其分界处,诗情、诗意都是有的。设若那种“界面”是可以无限划分的,或那种“分界”也是可以无限划分的,那就意味着:之于诗人,在任何一个点面上,在任何一个“界”的域地,都是可以收获和拥有的。
现在,我们看看宫白云的《黑眼睛》:“汪洋般的雪,拍着翅膀飞来/勿忘我和潮湿的叶子认识你/蝴蝶和夏日的腰肢认识你/黑眼睛认识你——/你是月亮/在生命的深河里漂流/你说:/乖,不要只是捂着牙齿笑/隔着大雪/你的眼神/要一小片一小片颤抖着过来……”我们从中一眼就看到了“黑眼睛”与“月亮、大雪”等事物间的黑白对比。不过,我们首先看到的只是黑白艺术原则的一个自然性方面,它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方面,那就是:作者始终站在黑与白的分界,来推动诗情的发展。从“黑”(黑眼睛)出发,而扑面而来的是众多的“白”,——是一小片一小片颤抖着过来的“白”(月亮、大雪、河流等)。其诗情始终在黑与白的一系列意象里或闪现,或转换,或流动。
如果作者没有站在这一艺术的分界,她的诗行便很难建立,其诗意也将是萎靡的、枯涩的、凝滞的。
三
我们将宫白云的诗歌艺术归于一种黑与白的建筑艺术,从其艺术价值上认识,它的审美意义也是十分积极的。
她的《天堂》又是一次证明:“人间如一盆火/天空的头颅悬在上面,而大地洁白,一片一片的雪/在谁的手触摸之下/成为灰烬。该怎样领会神意?//黑暗中,回到/熟悉的一切。燃烧的夜晚/世界轰响。而我在咆哮的回音中颤抖/你的血脉淹没我的魂//这火与冰的烘烤。我思念的一切/那心跳,那颤栗。我抱住的唯一/高度。在我的语法里/翻天覆地——”我们暂且不去关注这首诗描述了怎样的情景,而要特别关注的是在诗里随时出现的黑与白的字眼。即使是关注黑与白的字眼,也是为了关注作者的心理视线在哪儿,她依稀站在什么地方,她一定知道,只能在某个地方,才可以得到诗的迎候,才可以得到美好的诗情。
她从“大地的洁白”,进而看到了“燃烧的夜晚”?这几乎是不能有疑问的,作者在写作此诗时,她的心理是有意强化了黑白之分界的。在“天堂”,我们看到了“人间”;在“人间”,我们看到了“天堂”。作品以“白”表达“人间”,以“黑”表达“天堂”。但是,它们的关系不是绝对的一个维向,它们的存在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它们的存在,只能是一定时空之合成的存在,只能是作者心理机制的一次形而上之聚合的存在,是作者心理的一次美丽的刻画和演化。
因而,《天堂》一诗的成功,是作者的一个心理立足点的成功,是黑与白之艺术原则的审美成功。
类似《天堂》一样的黑与白的表现,她的《零点》也有:“……大雪追赶黑夜,发辫忘我,松开而放/……疼痛披上白衣。冷寂的磨砺,懂得棉质张力/泪水淘洗黑白隐喻。……”还有,她的《我是想的——》:“……血脉下的那片雪原/逃不开,甩不掉——/面前的时间就这样,从白中来,到黑中去/而我却不能如雨露回到根茎/……”
“从白中来,到黑中去”,——在宫白云的作品中,这种黑与白的表现几乎形成了一种语言的惯性。当然,这也不是说,她在作品中只是简单地,或只是重复地使用了黑与白的词语,而是说,她的作品确实有一种极为难得的、内在的情感原动力。她的诗情一直得到了这种“情感原动力”的检视和推动。
也正是这种“情感原动力”的因素,使得她的诗歌避免了一般女性作品的纤弱和柔软。她的诗歌没有嗲气,没有胭脂,不做作,不滑腻。如果以画面作比,她的诗歌就是中国的水墨画。在她的作品里,不仅注重了意象的流动、光影的跳动,而且也注重了情感空间的合理留白;她的语言简洁、透亮、干练、笔墨显痕,画面感很突出。若是将她的诗歌还原成水墨画,那也一定是一幅幅景深意广的好画。
四
因宫白云的诗,谈到黑白关系,这不是我的发明,我只是发现。我的工作就是努力地做好对诗人的一次心理探视,以此展开和促进对黑白艺术原则的认识。我以为,这一原则应有它的普遍意义,它完全可以升华为一般艺术原则。基于这一点,作为一个诗人,宫白云是有特别贡献的。
她在自己的诗集《黑白纪》的序中写道:“我永远也忘不掉,大雪纷飞的时刻,我看见母亲最后睁开眼睛悲伤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一生最悲痛的时刻,我站在雪地上,从此和那片白永久地连接结。我喜欢白,热爱白,‘白’成了我诗歌中最喜欢用的意象。……那么,我诗歌中的那些‘黑’更具悲剧性,……那些‘黑’的词语所对应的语境,足以对抗、接纳并化解我精神和肉体的一些灰暗和伤痛。”看到这一段话,我想到了仓央嘉措的诗句:“我问佛: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宫白云对黑与白的艺术理解已进入了一个自觉的层次。在她的认识中,我们看到了诗歌之于人生的彻悟。
在她的诗里,“白”,——是一片雪地,——是一片记忆,——是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奉献给她的一张硕大无边的宣纸;也可以说,是母亲对女儿的一次悲壮的诗意托付。
而“黑”呢?——它是一只总能看到我们生活深度的眼睛,它是一颗总能昭示我们灵魂的心灵。她的“黑”,——黑得悲悯、黑得苍凉、黑得深远。她的“黑”,——来源于“白”的呼唤,来源于“白”的过往,也来源于她——自我生命的一次次坚韧的研磨。什么是她的“黑”?——就是她自我生命的一次次研磨之后的一笔研墨。在她的诗里,我们也着实感受到了这一笔研墨所呈现的美感和烈度。
且看她的《黑白》:“昨天降温,一只手还温热/另一只手已然冷/就像忽远忽近的亲人/在与不在/这边黑,那边白//黑白的人间,白的米饭、黑的咸菜喂养/黑白的想念//黑压压的日子/仍有微火煮茶,仍有纸杯蓄水/仍有淡,咳出胸腔里的咸/留下黑的血,白的骨/辨认冷暖”
在这里,自然季节的“黑白”与人类生活的“黑白”叠印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黑白”世界的复合幻象。从中,有自然的冷和暖、近和远,也有人间的亲和疏、咸和淡,以及黑的血、骨的白等等。
在这首诗里,诗人的思想情感有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过渡和跨越。她从一个自我的黑白世界,看到了人间的黑白世界。由此,作者给了黑白意象以一次全新的艺术赋予和延展。
也由此看到,宫白云不是一个狂欢的歌者。她的凝重和冷峭是天赐的,也是她自我生命的必然领受。
站在黑与白的分界,似乎不由她选择。一方面是她的不由自主,一方面又是她的境由心生。
她很乐于站在这个黑与白的分界。一旦到了这个“分界”,她心灵上的神秘壁垒就突然被瓦解了。她开始受到了诗情的胁迫,她会屈从于这种胁迫,——有那么一刻,她完全被征服了,成了精神的被俘者,她好像被弃置于一片情欲的荒原。真可谓:“白”为肌骨,“黑”为精神;倩影三更,芳心一点。——伟大的诗神,最终还是投以敬意,报以爱意,且代替她发出了抗争的信号。
有了诗神,就有了胜算。她由一名被征服者变为了逃生者,进而变成了征服者。——她成功地进入到了一种静穆而神妙的创造之境。——以诗为证!每一次,她都收获了外延的赞美和内涵的荣光。
五
在前面,我说过,黑与白的表现是宫白云的一种语言惯性,那么,这会不会让人担心,黑与白的表现会形成一个固守,或一个障碍?
一首诗里出现了“黑、白”字眼,我们称之为黑白艺术,反之,难道它就不是黑白艺术?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白也好,黑也好,本质上是作者心灵的悟察。很多情况下,我们的艺术创作,既是言由所衷,也是心由所衷。我们所认可的黑白艺术,用我们的哲学观认识,在于它不是形而下——之“器”,而是形而上——之“道”。既为“道”,就有涵养万物、衍生万物的因子,也就有了通达艺术圣境的途径。
既如此,我们就有必要通过宫白云的创作,对黑白艺术来一次理论上的拉伸。我们只要深入宫白云的诗境,就会发现,她的“黑白世界”并不是封闭的,也是一个打开的世界。在她的作品中,既有不少“黑白”的显现,也有不少“黑白”的潜藏。我们应该这样理解,不要把“黑白”归于某一个具象的真实,其实,她的黑白世界已趋向抽象化了,——“黑白”,已是一个诗歌风格的标识,——黑白,已是一个抽象的艺术世界。
在2014年的4月,她写了一首《局外人》:“一只鸟在树上筑巢/一个老人坐在树下/阳光在树隙间留下孔洞/那最难的/一种和谐,简单地在那里//老人与鸟相对无言/隔着一树繁花/相对无言//一个一心一意要做巢的鸟,和/一个一心一意等待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疏离感把他们隔开/,但/容许他们说话/他们在各自的语言的家里/而时光像个局外人”。这首诗并没有出现黑与白的字眼。但是,这不等于它就完全抛开了黑白意象。在时光与树、老人与鸟之间,黑白意象是可以任意命名,或代入的,也是可以随时转换,或调换的。它们并不一定要固守是“黑”,还是“白”。它们最要固守的是其中的意味。
作者将“时光”描述为“局外人”,这是极为破局的一笔。只是在这一时刻,我还是看到:作者本人潜进了时光里,而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局外人”。而她这个“局外人”到底站在哪里呢?——哦,她又一次站在了黑与白的分界,——钟爱她的诗神再一次亲近了她、拥抱了她。
今天,我们谈到黑白艺术,不是要去寻求以往在这个概念上的对应,它与以往的那些特定时空下的“黑白”扯不上关系,其属性当然不同。这里的“黑白”,只讲艺术,不讲阶级;只有艺术属性,没有阶级属性。在我们的艺术时空里,我们所讲的“黑白”,甚至是可以混淆的、也是可以颠倒的。
我们此刻所面对的“黑白”,与以往那些“黑白”比较,一定是分别的、超越的、诗意的、艺术的,当然,它也一定是带有——一位北方女诗人之宫氏印记的。
2014/5/17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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