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海堤像火车突然开动（组诗）

刘炜

倘若海堤像火车突然开动（组诗）
                                                   

                              刘炜


先哲


琴师，活在一粒音符里
我活在一粒米中
音符没有重量
一粒米，也比灵魂要轻
草原，在夜晚呈现的黑暗
与白昼铺开的嫩绿
一样辽阔。马，在琴弦上奔驰
琴弦，如同天空的闪电
在喧嚣的尘世，我们需要更多的鞭策
和格桑花的安慰
琴师在演奏，黑暗中
他把音符，点亮在我们周围
那么多的星星
没有风能把它们吹灭
它们的灯罩，是辽阔的天空
岁月隐去琴师的背影
孤独的琴箱
只留下一把兀自挥动的琴弓
在我们的身体上，滑过
迫使我们成为他的琴箱
排列在音乐大厅
密集得像蜂巢。琴师的脸
再次被时光照亮
每个毛孔，都有归巢的工蜂
导演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共鸣
让世界清醒
又让世界失眠

后院里，有一眼老井

后院里，有一眼老井
井沿上民国的青砖
长满青苔
像唐朝的铜钱，容易生锈
读出时光浮浅的绿
与风斑
记得小时候，井水清凉
有一丝丝暗暗的甜
拽住的井绳，就像记忆中
母亲的大辫子，布满湿润的温馨
老井旁，一九六四年的桃树
在五十年后，开始衰老
并且，还要继续衰老
麻雀在秋天的枝头
蹦跳，让大片的桃叶
在井底，铺起松软的怀念
许多场雪，乘坐夜色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它的白
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短暂
干净。经年的桃花
渴望中的妙龄女子，一朵朵地盛开
又一朵朵地落下
在尘埃中，谁能把它们粉红的梦留住
而不让我们目睹，青春消逝的疼痛
当我再一次，朝井下望去
年轮涌动的浪花，早已平息
我们照在井中的脸
那些枯叶，现在就像一群死鱼
沉默在枯竭的井底
任有多少月光
也不能轻易浮起
那是我们走丢的自己
开花的日子，不开花的日子
都不容回头重新捡起

翠鸟

阳光，洒满池塘
池塘边楝树上的鸟儿
叽叽喳喳的
让我回忆起小学操场
集体去春游的情景
一只翠鸟
悄悄地落到池塘的芦苇上
然后，静静地盯着池塘
一动不动
仿佛被自己的羽毛吸引
我站在窗口
注视着，这个清晨
一切都随着一只翠鸟的降临
安静了下来
天空那么辽阔
那些鸟，早已飞得不见踪迹
当黄昏，再次相遇
它们依旧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只有那只翠鸟
每次降临，都不说话
显得特别安静
许多年后，池塘不见了
池塘边的楝树不见了
那些春游的孩子
散落各地。池塘
驳水码头的青石，散落的琴键
堆在小区的花池边
紫云英地里的电线，越布越高
高过了紫燕的灵感
五线谱，早已是过时的比喻
喧嚣的尘世，那只能让心灵安静的翠鸟呢
它翠绿的羽毛，有着水的冰凉
只是，一块绝世的翡翠
说不见，就不见了
时光的证言
花儿说开就开了
像是给春天作证似的
冬天，并不漫长
比我想你的那一瞬要短
那些雪，给村庄的白
被庄稼的绿，收拾得干干净净
喜鹊，在老榆树上
叫得树枝乱颤，只要天空还在
所有的鸟，都可以成为一粒子弹
空气与阳光
一匹棉布，或者丝绸
并不牢不可破
我搬了张橙子，坐在桃树下
等桃花。不是等它开
就是等它落
昨天，我还在用婚姻
证明爱情
今天，就老了

还是那副老腔调

干姐姐是邻居家的小女儿
比我大好几岁
我记得干姐姐家屋后
有一片大竹园
风一吹，跟着池塘边的树
一起呜呜地响
还有三月撕心裂肺
叫性的猫
吵得人睡不着觉，尽做恶梦
那辰光，七一大队
荒地多，人家少
下雪天，有白色的狐狸出没
你一追它，它就像雪一样
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说，这里的狐狸
已经成精
会把人迷得不认得回家的路
喝醉酒的父亲
就被迷过
让母亲神神叨叨地
骂了半夜
头上扎着趴趴角的干姐姐
不是狐仙
有时，父母出去走亲戚
她一个人害怕
就会把我从母亲的床上
抱到她家的床上
她家的小人书，很好看
偶尔，还会给一块动物饼干
作为没尿床的奖励
后来，干姐姐出嫁了
再后来，她抱着孙子串门
头发都白了
不是落雪的白
是风霜的白，岁月刷上的白
洗不掉，也化不了
在理发店染完发
一路上，人家都叫干姐姐
周奶奶，我还是叫她干姐姐
只是绝口不提尿床的事
最多只提一下小人书
与动作饼干的事
不管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碰见
依旧是，我叫她一声干姐姐
她叫我一声老兄弟
就像竹园里的鸟
几十年了
还是那副老腔调

游樟木头观音山

在岭南
爬过一线天
观音山，还是那么高
天，比十座观音山
还高
在感恩湖边，想起的恩人
一下山，就忘了
倒是裤腿上的香灰
一直还在
没有被风，吹散

唐月亮

又涨潮了
我知道潮水与你有关
你的小名叫月亮
学名唐月亮
不是唐朝的唐，是姓唐的唐
我与唐月亮，没说过一句话
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只是怕与唐月亮说话
越喜欢，就越怕
怕说多了，挨班上另外的男生打
唐月亮，是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的月亮
她有满天满地耀眼的月光
每逢月圆，大海就涨潮
一涨潮，我就会想起小学同学
唐月亮，圆脸蛋的唐月亮
一轮满月的唐月亮
生了小月亮的唐月亮
唐月亮，住在海边
玩皮的我，时常会爬到榆树上
偷看，麦草垛上的唐月亮
与我一起背着书包上学的唐月亮
让我总是觉得小时候的月光
比阳光还要亮的
唐月亮

倘若海堤像火车突然开动

海堤上，秋天的树木
枝条黝黑，那些鸟栖居树上
像坠入黑暗的灵魂
一动不动，长时间的沉默
抵近睡眠。你把手指屈成枪的形状
甚至，发出了吼叫
对于那些鸟，却构不成威惧
它们是一幅水墨画中，为你准备的果实
你已走进画里，你在画里的举动
只是一种虚拟，包括拥抱
接吻，以及夜里的生理活动
及心理暗示，在画里
一株芦苇，与另一株芦苇的交集
被风喧扰。那些海边的铁轨
堆在海堤下，日益锈蚀
可以为昨天，夭折的梦作证
朝阳唱过红脸，自然也唱过白脸
政治，有时就是儿戏
所有的唱词，都是流水上的浮萍
没有定性。那些割草的妇女
这时候，已丢下镰刀
把海水泡肿的脚，放在温热的
洗脚盆中，好像在等谁
倘若海堤像火车突然开动
我愿意被远方带走
而你将和海堤上的树一起留下
还有，被镰刀怜惜的那一朵孤寂的野菊
它的蓝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怀念
守着墨迹组织的旧梦
永远没有完结。假如我也没赶上
最后一趟火车
在海水的镜子里，不断后退
那么清晨，就走出画境
结一对凡间夫妻
就像海堤与树，整日形影不离

母亲寄来药草与花生米

药草与花生米
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药草能治肠胃
花生，是因为药草太轻
不够首重，怕浪费快递费
才被母亲集合到一起
母亲，不会寄快递
只是这两年，我到了深圳
她才学会的
每次快递来东西
母亲，一天最少要打三通电话
问收到了没有
并会用短信，一连发几次单号
生怕我收不到
那一蓬带有蒿草味的药草
我不认识
问母亲，母亲也说不出药名
我煎了一碗，药不苦
闻着，有一股奇妙的清香
母亲，知道我的胃不好
所以，一听邻居说
有治肠胃的草药，很灵光
就跟别人讨来一点
寄给我。至于花生米
是母亲自己种的
去了泥，晒干了，剥了壳
由于匆忙，剥壳的时候
肯定是先用脚踩了一遍
所以，母亲才在电话里说
花生米，有点碎
我说碎一点，不要紧
一样吃
我把花生米，装到玻璃瓶里
看着，看着
就看到了母亲为儿女
操碎的心

信仰

我的三姨子
信耶稣，离婚了
我们一家信佛，信菩萨
没房，没车
含辛茹苦
我的大姨子
什么都不信
什么都有
我的父亲，信共产主义
死了，快十年了

相同的终点
却可以在不同的地方下车

天终于亮了
火车开始进站
上车的人与下车的人擦肩而过
邻座那个唠叨的女人
一路上，像打了鸡血
她说高血压不能吃药
吃药伤肝，伤肾
更容易发生意外
只能慢慢调理

我说，我就是高血压
我就天天吃药
人的生死，各有天命
有病，没病
吃药，不吃药
反正都得死
就像我们上了火车
都是为了下车
死，是每个人
相同的终点
却可以在不同的地方下车

那个女人，摇摇了头
又点了点头
似乎，不以为然
五分钟后，火车
继续向前
我的邻座，那个胖子
一上车，就在女人的座位上
不停地打呼，好像这辈子
就没睡够
我真担心他到站了
不记得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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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清明

母亲真是细腻而伟大，爱心涌动

松林湾

更多的是现实生活的一组。观察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