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对于未来的事情 我不想猜测（组诗）[/b]

刘炜

对于未来的事情
我不想猜测（组诗）

                     刘炜

草台班子，唱戏

草台班子，唱戏
什么都能唱点
父亲走了
留下一张泡桐树的大圆桌
在村里，转来转去
张家，李家，王二麻子……
供人话别，也供人团聚。
生死嫁娶，在圆桌轮番上演
一演就是几十年
父亲走了
圆桌还在。就像李白走了
月亮还在
一会停在张家的窗口
一会停在马家的窗口
至于，谁的床前
有霜，谁的床前没霜
草台班子，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中秋，月亮是天上的圆桌
天南海北的人
再多，也只有一张
坐不下的，安排到
泡桐树的圆桌上
没得计较
草台班子，唱戏
天上人间
一个调

我说，把秋天翻到故乡那一页

风说，把思念翻到秋天那一页
雨说，翻到有阳光的那一页
天空说，翻到有白云的那一页
我说，翻到有故乡的那一页
一群大雁，从北往南飞
母亲举手齐眉，盯着大雁
生怕它们丢下她的牵挂
空手而去。秋天的南瓜花
点亮的麦草垛
一到晚上，就会爬满月光
村庄，是母亲抽动月光的线绳子
纳过的一只鞋底
竹林的鸟儿，把头埋在胸前
抵御秋凉。白露，霜降……
有多少李白，与身后大片的芦苇
一般。暮生白发
河流像闪电，多年生草本植物的根须
陶器上的碧裂，布满滩涂
逝者如斯。喜鹊在榆树上歌唱
老屋掩映，桃园的水墨
掖着粉色的春梦
大雁。一会一字，一会人字
就像是天空的纤夫
我听到的雁鸣。深一行，浅一行
落在天上的足迹
一行一行，全写在风雨中
我说，把秋天翻到故乡
那一页

唉，只要中秋一过
一年又去了大半

秋天，风吹着树叶
笛子，舔过的膜
音符。迷眼的昆虫
飞。红唇
一枚私章，盖。
乱盖。一杯酒，溺死的孤独
死鱼一般，浮出水面
庄子问，蝴蝶呢
风说，在山上。
无家可归的人，趴在窗口——
灯。女人。床。
暗思量
这家的男人呢？
推开门，上床
与女人并排躺着，一言不发
月亮。
很瘦。只是路过
可以嗅到桂花的香
天上，人间
花香，没有两样
再过一阵
额际的白发，足够下两场雪
白居易。卖炭翁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
愿天寒。夜来城外
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唉，只要中秋一过
一年，  就又去了大半
母亲问，过年可回家
我说，回，还是不回呢
挣钱不易
路费太贵，落叶归根
任风吹

乡村记忆

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朵
就像看一堆动物饼干
蝴蝶，栖在苜蓿花上一动不动
风，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
皮肤白晳
河边的芦苇，闻风而动
儿子与女儿
站在河边，盯着一行白鹭
起落。在立夏之前
他们知道
白鹭生了鸟蛋，离上青天
还有一手指长的距离
黑蚂蚁，长着糯米纸似的翅膀
在槐花盛开的五月
飞来飞去
黑色的天使
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
诵读。大自然的经文
这一刻，丰腴的想象
生自天边
春天的风筝，吊在树上
控诉。横生的枝节
桥下的流水
逮到的月亮，已被水融化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黄昏时，唤儿女回家
三人行
形影不离

深圳的秋天

深圳的秋天
省略了白露与霜降的
情节
天，依旧炎热
只要一干活，就出汗
不干活，也出
立秋后，连续几场夜雨
硬是给深圳降了温
早晨，乘公交
竟觉出了一丝凉意
不管多大的风雨
多深的秋天
深圳的树木却始终是绿的
不会一夜之间
落光
它只是偷偷地
今天脱下一件内衣
明天甩下一条长裤，后天
扔一裤衩……
深圳的秋天，从不让树木
赤膊上阵
最多玩几下
一叶知秋的招式
提下醒

走在秋天的一场雨中

走在秋天的一场雨中
天就要黑了
风很大，树木摇晃的声音
像撕破了无数张
通缉令
鸟，早已归林
它们，跟着树木摇晃
一群会飞的石头
比黄昏还黑
它们，轻易不落到地上
除了觅食，与死亡
我把手放在胸前
拐进一个幽暗的小巷
就像端着一盏灯
从堂屋经过走廊到厨房
老人说
人死如灯灭
我知道灯灭了，就没了光亮
我把手放在胸前，护着跳跃的心
就像护着风中的灯盏
我害怕雨水会把它熄灭
身体跟着渐渐冰凉
只有前面的理发店，灯还亮着
我进去躲雨
老板娘，帮我理发
我想像理发店外
是一片荒原，了无人烟
我把手放在胸前
躺在椅子上
任一只狐妖，随意摆弄
等雨停了
就回家

我没有泪水
地球，也没有变轻

这一阵子
地震，空难，车祸，粉尘爆炸……
有天灾，也有人祸
几乎，每天都有人
意外死去
我天天在网上逛来逛去
心，馒头一般被风
吹得，越来越硬
我担心，自己的悲悯
只是一块浓缩饼干
已经过期
不适合，随便拿出来
给人充饥
我没有泪水
地球，也没有变轻

月亮的暗伤

2014年农历七月十五
中元节
有凉风
细雨，一只鸟飞过
啁啾，疼
西施抱胸
一只狗，有点老态龙钟
慢。处变不惊
我躲过路上的狗屎
与槟榔渣
它们双胞胎似地蹲伏在路边
冷不丁，吓你一跳
窗下，围墙上的南瓜
穿着绿连衣裙
缀着大朵的黄花，在秋天
黄得有点像雾霭下
玻璃灯罩里安静的火苗
让人惊艳。
黄。有很多种。
中元节
无聊，回不去唐、宋、元、明、清
民国的建筑
也拆了。
我在莲花公园的石橙上
等月亮
再有一个月，就中秋了
月亮，被赏月的人
推动
就像荷叶上的露水
风一吹，在天庭的名片上
滚来滚去
果园里
父亲的手电筒，换了
新电池
树上的鸟
在夜的枝桠上
装死。只要朝树踢上一脚
就会有鸟，尖叫一声
飞走
树下，有一个人
看见了月亮的
暗伤

“那么多的枝桠，
鸟，怎么就不会迷路。”

我们在串场河边散步
天上一轮月亮
水中一轮月亮
琴，你指着河边的桃树说
“那么多的枝桠，
鸟，怎么就不会迷路。”
我想说，因为爱情
但又觉得太俗，太瘆人
就忍着没说。火车
日夜赶路，把桃树的一根枝桠
拉得，一眼望不到头
你说，你再没去过河边散步
我说，我天天在河边散步
还是天上一轮月亮
水中一轮月亮

我喊自己的名字
打渔的人，莫名地应了一声

我看见打渔的人
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撒网。我喊他
他听不见
我就自己答应了自己一声
这之后，喜欢自言自语
当世界是个聋子
我看见打渔的人
收网的时候，抖了抖网绳
水珠随着网眼闪烁
像银色的鱼鳞
我不知道网里有多少鱼
我总是在网要起底的瞬间醒来
我喊自己的名字
打渔的人，莫名地应了一声

这些书，一箱箱堆在墙角

这些书，一箱箱堆在墙角
每一本书里，都有月光下的村庄
我看见我的名字
己落满尘埃
就好像已习惯伏在村庄的身上
护着它们，避开时光的狂轰乱炸
寂寞袭来，我会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
打听一下，月光下的树庄
是否还在
我不止一次，被扑面而来的时光呛着
鼻子一酸，流下眼泪
幸好，村庄依旧
舞春风
只是月光，已风化成白纸
翻看时，会有窸窣的脱衣声
响个不停。我囤在村里的粮食
已好久无人问津

我看见树丛中
飞过一只枯叶蝶

秋天，与我并肩站着
有一滴秋雨
从树上落到脖窝
我看见树丛中
飞过一只枯叶蝶
便飞奔过去，想捉住它
可我不知道，天黑了
怎样把它送回家
我在树荫下，散步
树上的树叶，依旧绿着
那一只枯叶蝶
早已不知去向，就像我年轻时
不止一次，想到过的死
琴，你说。
在树叶落完之后
枯叶蝶，会住到哪里

他们会不会把我身下的
月光，也抽走

芦苇丛中有一块空地
温暖，干净
铺着一层海水晒出的盐
我躺下，看见自己的胸脯起伏如海
天空多近呵
成群结队的白云，多近呵
就像人民医院的院子里
晾着的白床单
大雁飞过，雁声犹如一滴秋雨
落在脸上。冰凉
寂静。秋天的滩途
又朝海里跨了一步。我慵懒地
躺着，在等一群穿着黑色道袍的
收床单的人
他们会不会把我身下的
月光，也抽走

对于未来的事情
我不想猜测

下午三点钟，我经过罗芳新秀路口
看到脚下落了一地紫色的果子
破碎，汁液洒了一地
我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树
却没看见树上的果子
风，摇晃着树枝
已不再有果子落下
那些落在树下的果子
像是童年记忆中的桑葚
只不过，我不知道它的味道
我敢肯定。这些果子
从未曾在我的童年里出现过
树上没有鸟
我听到的鸟鸣，只是一种幻听
我在树下，停了一会
就走了。一路上
秋天的落叶，偶尔会落到身上
树叶不是鸭子
我也不是江水，对于春天与秋天
我的反应比较迟钝
五十个秋天
对于回忆来说，有时很漫长
有时，很短暂
如果老天再给我五十年
我不知道，最后击倒我的
会是异乡的落叶
还是老家的落叶
我不知道自己是会躲在窗后，看着
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到树下
对于未来的事情
我不想猜测

我们只是居住在中国的居民
而非国民

外国人问中国人
“你怎么还是居民身分证
而不是国民身分证”
中国人惊讶
“有区别吗”
“当然，在我们国家
国民是指一个国家的人民
可以享受国民待遇
参与国家事务的管理
而居民仅只是有权居住在这个国家
而已”
这让中国人震惊
原来，自己还只是居住在中国的
居民，而非国民
所以，土地被没收
房屋被强拆
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
再说，连新华字典对国民
与公民都没有解释
自己又算哪根葱
希拉里说
20年后，中国将成为全球
最穷国家
依据之一，中国90%的高官家属
和80%的富豪已申请移民
或有移民意愿
这个我相信
反正都是做居民
只要有钱，到哪做
还不一样

我心里再没有一条河
可以，盛下一场雨

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淋湿了，不是没有预兆
只是无法躲避
在别人的屋檐下
像一只麻雀，暗自啁啾
我愿意走在雨中
只要雨一停，
太阳出来，我还能呼吸
活着，衣服就能焐干
所谓的真理
其实，就是生存的常识
复杂与简单之间
不止一处捷径
这一生，我四处漂泊
已注定不能像父亲一样
守着几亩薄地到老，到死
只因老家的地被征
房子被拆，早已无处可守
春天，屋梁上的燕子
会在高压线上
默哀
远离故乡
我心里再没有一条河流
可以，盛下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