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女作家、“下半身”女诗人到新锐电影导演,十年来尹丽川转换着身份。愤怒、挑衅、性感在最新导演的商业片中,已不见踪影。她说,给我一点温暖,不想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了。
尹丽川,“下半身”女诗人,新锐电影导演。摄影_郑阳
最近这5年,尹丽川醉心于电影。她说,从来不作规划。从美女作家、“下半身”女诗人到文艺片导演,再到商业片导演,在漫不经意间,她转换着身份。
看似她掌握每一种艺术都不是太难,贾樟柯说尹丽川,顺手写写小说便成了小说家,随意写几行诗便成了诗人。在成都、南京、上海,总会听到有人讲,尹丽川刚走,或者尹丽川要来,兼带江湖上关于她的恋爱故事,以及似有似无的她要开拍电影的消息。
在法国求学,学的是电影,但也让尹丽川偷到了杜拉斯的风情,左岸文化人的做派。这些,以前是对着读者,现在是冲着观众。
父女
《公园》讲述父女间的感情。父亲高远山得知自己有生命之忧,就执着地希望通过公园相亲给女儿高小君找到归宿,却因此扰乱了女儿的生活。而在公园相亲过程中,女儿认识了一位为儿子征婚的母亲,又萌生为父亲找个老伴的念头。这对彼此深爱的父女却总是互相伤害。
《公园》里有我的影子,尹丽川说,而且不是一点点。
尹丽川1973年出生于重庆,一岁到七岁都是在贵阳度过。她的父亲曾在贵州大学教书,坚信文化知识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父亲太希望女儿能够考上大学,他的专制限制了她的生活。他的爱、他的失望,特别伤害人,让她活得痛苦。
你不好抗拒爱啊,就是这样一出“悲剧”。尹丽川继而上了北大,1996年到了法国ESEC电影学校。在大学,她接触了弗洛伊德的哲学、大门乐队的摇滚,还有法国片。现在,尹丽川常说:感谢艺术,虽然它毁掉了很多人,但却救了我。
回国之后,尹丽川走进了文化圈。对她来说,这是最自由的创作方式,而且没有成本。尹丽川的诗歌,与生俱来的,愤怒、挑衅,又性感。她当时是“下半身”诗派的核心之一,她觉得这个名字很逗,她喜欢这种挑衅。
“下半身”诗派的创立人,沈浩波回忆在诗歌朗诵会上的尹丽川:黑衣墨镜,冷酷而美丽,为全场最为抢眼者。她朗诵着,“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这不是做爱,是钉钉子”。声音甜美娇嗲,性格开朗,而言语又是刻薄的。
“下半身”的成功在于对“身体”的强调,诗人朵渔认为他们的作品就是卖“性”。这个群体用“下半身写作反对上半身”,坚持一种“坚决的形而下状态”,一种“诗歌写作的贴肉状态”。
尹丽川在其中玩得不亦乐乎,这是她对年轻最华丽的叛逆。她写道: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嗯,再舒服一些嘛/再温柔一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尹丽川随意写自己的欲望和愤怒,作为一个女人,她下起手来很重,毫不含糊其辞,一针见血。她喜欢脱,脱文化虚假的外衣,手法犀利。
很多人还记得当年她是怎么“扒光”葛红兵的。1999年6月,她在《芙蓉》杂志上发表《爱国、性压抑??与文学——致葛红兵先生的公开信》,从标题到结尾,一路驳斥葛红兵(时为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的《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一文,在主流文学圈和非主流艺术圈掀起波澜。
她也把自己脱给人看,她说,《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她要你进入她的文字像进入她的肉体一样。她还说:“我看见一首纯情的诗、一个纯洁的女孩儿,我就会脸红,为他们的虚伪脸红。”
在诗会上,贾樟柯一见到尹丽川,就直觉她是个夜不愿寐、日不出门的人。诗会结束后,大家围坐饮酒,烟和酒是尹丽川的最爱。
尹丽川和罗拉也是借酒认识的。第一次看到尹丽川时,她正拎个啤酒瓶子蹲在马路上喝。罗拉说这个小妞挺有意思,就请她喝啤酒,继而也看了一些她的诗歌和小说。
2005年,罗拉开始运作“云南影响——十位青年女性导演,十部中国新电影”项目。她很自然地找上了尹丽川,然后就有了那个父女之间因爱而痛苦的故事《公园》。
父亲,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吧,尹丽川是这么想的,从崇拜,到反抗,到伤害,到对峙,到和解,到学会爱。在电影中,尹丽川忍不住抒发了一些积攒多年的怨气,但她也给出了一个体谅的结尾——父女划船至湖心,父亲神色平静,深感自己已完成了为人父的责任。
尹丽川的父亲在看过《公园》之后,只说了一句“挺细腻的”。这便是她在从诗人到导演的转变上迈出的第一步。一切都顺利得让人嫉妒,所拍的电影投资都是自己找上门来。所以她至今还是说:不是我敢不敢拍电影,而是罗拉敢不敢投钱给我拍。
2006 年6 月14 日,尹丽川在博客上写道:“从今天起,演一个导演。”
尹丽川在《与时尚同居》电影拍摄现场。摄影_任译朵
爱情
《牛郎织女》讲述三个打工仔的生活。海丽闯入了大萍和陈进的生活,大萍怨恨海丽。有一天,陈进消失了,他留下一个谜,还有大萍肚子里的孩子。大萍跳坑堕胎,却只摔断了腿。此时,同样经历了困苦的海丽再次遇见大萍,两个原本敌对的女人最终相依为命,来抵御生活的不幸。
这是尹丽川的第二部电影,并在当年第6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导演双周”上放映,这也是继1986年张暖忻的《青春祭》之后,在该单元展映的第二部中国电影。
在戛纳电影节上,尹丽川用法语介绍《牛郎织女》,法国观众掌声雷动,好像是说,这个女人讲法语,是自己人。
尹丽川为这个故事所着迷:一个女人因为绝望跳了坑,没有想到,拿着梯子救她的却是她非常恨的女人。“坑”是她关于禁地的隐喻,当人处于这样一个禁地,来了一个人,却是你无法想象和选择的。
生命中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你特别不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尹丽川小时候随着家人经常搬迁,总是有一些类似的感受。对闯入他人生活的海丽而言,她也不容易,她必须装作很强,去霸占别人的空间。
作为一部聚焦女性的电影,尹丽川表现出了自己对于孤独、爱情、占有以及背叛的敏感。她说她自己善于打交道,但她从不曾把自己放心地交给另一个人。
在此之前,尹丽川与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有过短暂的4个月婚姻。一个是前卫作家,开创“下半身”写作潮流;一个被视为摇滚疯人,曾在家中纵火烧屋。他俩的结合,当初还让一些人误以为会上演爱情奇迹。
我只会谈恋爱,不会爱上一个人。如果他不爱我,那我也不会爱他。尹丽川说,我是特别会自我保护的人。所以在作品中,对于爱情的描写,多是悲观的,或者是轻佻的。她这么写:
你说今晚,让我呆在里面/多么舒服/它就该呆在你里面/它就是你的/你叹口气说完,打起了呼噜/我整夜失眠。它在我体内/它不是我的。我多了个东西/我感到我多了个东西/我想到我多了个东西/只有这个东西/我在清晨/叹了口气。你抽出你的东西/你拿走我多余的东西/你不再回来。我的完整/被多余破坏。少了一件东西??(《爱情故事》)
爱情甚至不是尹丽川的灵感,它仅仅意味着“孤独状态的失去”,无益于创作。她晚上一般肯定是看书的,以前很多诗都是躺着时想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聊点鸡毛蒜皮,时间就过去了。
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只有织女(Knitting),没有牛郎。作为影片唯一男主角的陈进,我们只能获得模糊的印象。这就是一部女性电影,是“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的生活。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女性导演论坛上,有观众问:“女导演在拍片过程中会不会比男性导演更困难?”
台上的尹丽川笑了:“我觉得这是优势啊。”
观众又问:“做女性导演要很强势,但女性身份又应该很柔弱,你怎么协调这种关系?”
尹丽川又笑了:“以柔克刚啊。”
商业
《与时尚同居》讲述了一个职场故事。时尚杂志副主编周小辉,才华横溢却因太过张扬而被妒才的上司解雇。周小辉随即召集了一帮乌合之众,在屡遭啼笑皆非、阴差阳错的乌龙失败之后,他们最终实现了各自的梦想。
10月21日,《与时尚同居》在全国公映。尹丽川四处参加见面会,安分尽责得像个小白领。这是她的第一部商业片,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一本正经的首映会。
拍完《牛郎织女》后,尹丽川做了很多电影方案,做一个失败一个。也许是前两部太顺了,她说这个算“报应”。在她的左臂上有一个巨大的花形文身,以前就想要,又不敢。拍完《与时尚同居》后狠心做了,算是慰劳。
作为商业片新手,市场还是打算给尹丽川一个下马威。首映第一天,中间环节就出了事,全国大部分影院都没有收到电影的硬盘。就这样,周末两天过去了,而在圈内,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电影头三天的票房是致命的。
同期,《与时尚同居》还疑似被另一部竞争类型片给黑了,比如院方不悬挂电影海报,或者有观众问询时,院方推荐其去看××片。
电影做了一年,碰到任何困难,都没有这么委屈过。21日跟记者见面的时候,尹丽川戴上了墨镜,强颜欢笑。谭咏麟私下问出了什么事,尹丽川的眼泪涌了出来。
现在只剩口碑了。作家洁尘认为尹丽川拍出了一个好看的电影,智商正常,价值观正确。何小竹对此并不意外,因为他发现在尹的诗歌里,就有这些幽默讽刺刻薄的成分,他还愿意尹做得更狠一点。
拍完《与时尚同居》之后,尹丽川觉得以前做文艺片根本就不是做电影,当然,她指的是心灵层面上的煎熬。有朋友劝诫她,何必呢,做文艺片挺好,小投资也容易找。
但是她觉得,文艺片的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她太熟悉了,但商业片,一切都是硬性的。观众就是来看一个故事,看能不能打动他。做文艺片的时候,尹丽川心里有底,但商业片面对的是完全不同境遇的观众。以前尹丽川只愿意和少数人沟通,但现在愿意面对大多数人。
每个阶段的自己都不一样,听尹丽川说一些关于合作、沟通的故事,会让人觉得这位“三里屯的自由女神”,是否已经偏离了自己很远。
但采访她的感觉还是一点未变。在上海柏悦酒店的大堂休息区,尹丽川见到记者后,说的第一句话仍然带着凛冽的气质,“我们去那边吧……”她说:“这儿不让抽烟。”
我不想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了
南都周刊:从写诗到拍电影,你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文艺,是什么促使你去拍商业片?
尹丽川:之前身边很多朋友都问我,为什么哪儿都看不到《牛郎织女》?我说,别说你看不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到(笑)。总之,我想拍一部能在影院看到的电影。
南都周刊:做类型片应该会有很多需要妥协的地方。
尹丽川:我倒觉得不是妥协吧,因为类型片的叙事方式不一样,对,要尽量简单直接地传达你的用意,情感表达方式要为大多数人所理解。既然想好了要做类型片,那我肯定要按照这个规则来做,但是在里面我也会隐藏一些自己情怀的东西。
南都周刊:哪一个更快乐?
尹丽川:做电影总归是痛苦的,做文艺片有文艺片的痛苦,其实一般人都不太知道文艺片的有些规则也是非常令人反感的,比如说电影节种种种种,就不说了。这次我经历的事情是从前的几倍,我得到的也将是从前的几十倍。对我个人而言,做电影的一个很大的意义就是让我和这个社会发生关系。反正我觉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南都周刊:这次拍商业片,你在创作上有遇到很大的限制吗?
尹丽川:最大的限制是时间,因为我们就35天的拍摄时间,还下雨什么的。就这样一个商业片,而且还是群戏,而且商业片的镜头量,必然比文艺片要多,所以真的是累得我(笑),有时你必须得说“过”。我觉得,这就是一个老实孩子吧,后来资方自己都说:天哪,这是我们第一次导演按时完成(笑)。
南都周刊:所以这里也有一个矛盾,首先你要对你的作品负责,然后又要对制片方负责?
尹丽川:对,所以我也有一个底线嘛。说实话,投资一个片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不是你投资一个餐馆,餐馆就在那儿,你看到你的钱在那儿,一个电影其实是几十个人的劳动,最后成了几盘带子、几盒胶片。有时,我宁可牺牲一些场面和细节表达的东西,着重表达情感。场面的东西,我觉得再漂亮也没有人家《变形金刚》漂亮,不要跟那个较劲。
南都周刊:给人感觉你的变化很大,以前你的作品中,表达了很多愤怒,但这次却是喜剧。
尹丽川:我现在的心境和十年前很不同,当年我们确实喊着口号、要去揭示人性的丑恶,后来我感觉,黑暗和丑陋一直都存在。我从小接触的文艺片都特别狠,到后来我自己也不想看这样的电影,我不想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了,我想的是:给我一点温暖!可能我觉得还是有一种精神也好,道德也好,它是存在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更不值得走下去。
南都周刊:这是你现在所追求的东西?
尹丽川:就是寻找个人的真理,怎么说呢,你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当成一个道场,你遇到的困难也好,收到的荣耀也好,其实都是为了你内心修行的一个东西。然后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你再往前走,可能真的是一个历练吧。
南都周刊:你有没有自己很坚定的一种信仰呢?
尹丽川:现在可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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