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小地域之念(散文诗组章)
作者:田间布衣
古桥,是一座小镇的名字。小镇很小,只有一条南北主街,两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些小店铺。有两三条东西小胡同,很窄,很深,里面挤挤挨挨塞满了憨厚老实的农户。镇北有一条名叫双洎的小河。河上有一座青石古桥,没有名字,人们习惯称之为古桥。这儿,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在这儿,根在这儿,魂在这儿。
——题记
一、
小镇,老了。有些破旧,萧条——
古桥,老了。有些残缺,颓废——
它们,如父母一样,老在一筐风雨里;老在一筐雪霜里;老在一筐漫漫尘沙里;老在一筐荒草萋萋的寂静岁月里。
但是,小镇的头顶,那方水洗过的蓝,依旧蓝的透明。
但是,古桥的脚下,那溪水流过的绿,依旧绿的清澈。
这是小镇的纯洁之源,一尘不染。
父母在庄稼里收割过的淳厚,一直被小镇留着,就搁在赖以养命的庄稼上。
父母从流水里打捞出的快乐,一直被古桥留着,就放在天水一色的辽阔里。
在岁月之上,父亲,提着爷爷留下的一盏方方的马灯,照路。这盏灯,驱散了生活中的黑暗。
在岁月之上,母亲,提着奶奶留下的一只圆圆的陶罐,汲水。这只罐,盛住了日子里的甘苦。
我离家远行的时候,天还未亮,小镇未醒。
一钩弯月,钩着木门环佩上的晓风。
我不忍把父母轻微的鼾声吵醒,不忍把小镇静谧的梦乡吵醒。
我蹑手蹑脚悄悄出门,随手轻轻把门关好。
这一关,便把我远行的背影,思乡的念,关进了父母的睡梦里,关进了小镇的恬淡里。
二、
就这样,我走了,带着小镇植入我体内的温厚,走了。
我愿:我启程的脚步声能轻些,再轻些,千万别把小镇里的鸡鸣犬吠声踩灭。鸡鸣犬吠声一灭,小镇就失去了淳朴的韵味。
我愿:我启程的脚步声能轻些,再轻些,千万别把路边小草叶尖上的露珠碰落。叶尖上的露珠一落,我的心就会流泪。
就这样,我走了,带着小镇植入我体内的温厚,走了。
我不知道,前方的行程还有多远,也看不到行路的指标在哪里。
犹如盲人骑瞎马,我在这苍茫尘世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
但是,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如果——
如果小镇之上的每一棵庄稼,都能被微风,和风慰藉,那么我宁愿承受远方狂风,飓风对我地袭击。
如果小镇之上的每一粒种子,都能被一滴滴甘霖恩泽,那么我愿意承受远方雷电,暴雨对我地倾泻。
如果小镇之上的每一株花草,都能在暖阳下露出温柔甜美的笑脸,那么我愿意承受远方太阳,烈火对我地炙烤。
如果小镇之北那条小河里的水,还能养育我儿时捕捉的鱼虾,临睡的母亲,还能打捞起一轮相思的明月,那么我愿意承受远方惊涛骇浪地打击。
......
就这样,我走了,带着小镇植入我体内的温厚,走了。
在远方,我不开口说话。我怕一开口,浓浓的乡愁就会从厚重的方言中跑出,散在风里,再也收不回来。
在远方,我不开口说话。因为,我把远方的一棵槐树,曾误认为是小镇之上我最熟悉的那棵。把远方的一株高粱,曾误认为是父母种下的那株。
就这样,我走了,带着小镇植入我体内的温厚,走了。
我走了,向着远方。走烂了衣衫,走破了鞋子,却找不到一捧可以植梦的泥土。
于是,我把小镇之上记忆里的大豆、高粱、小麦——全部扔进镇北的那条小河里,让它发酵成酒,让我记忆中的稼禾草木都喝醉。我也喝醉,赤着脚,衣衫褴褛,步履踉跄,像一个疯子,在远方流浪。
我明白: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在远方,我对每一个人都毕恭毕敬,面带微笑,把酒言欢。
三、
在远方,我的心一直被满满的乡愁纠缠。它越缠越紧,越缠越疼。
这疼,让我不至于忘了与小镇里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无声的契约。
不至于忘了那些残破的蓝砖红瓦的农家小院里升腾起的袅袅吹烟,正在与晨曦之中的薄雾交媾。
如果我看到一抹暖暖的阳光,在照耀着远方的一处农家小院,小院里杏花芬芳,桃花苞蕾,我就会想起小镇烟雨三月的春耕图——人群、车水、马龙,沉醉动人。
但我知道,在远方,有些地方永远无法抵达;有些地方突然之间就布满荆棘,浑身是伤——
就这样,在远方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的失去知觉,走的太阳变成月亮,所有的花香,流水,云朵——都从指缝间滴落。
终于,在一个西风还未遁世的黄昏,我遇到了一间客栈。客栈门口的一盏灯笼,把寂寞挂的老高。
默默走进客栈,在一间陌生的小屋里,我解开行囊,把一路的风尘和疲惫抖落,把不堪的思绪腾空,一个人举杯望月。
异乡的酒,没有小镇的醇厚,喝着喝着就淡了。
从千里之外赶来的月光,悄悄从窗户里溜进来,静静地落在我落寞的脸上,默默解读我一路借宿的风雪雨霜。
这月光,闭上眼,我都能闻出熟悉的味道,就像小镇里的老邻居,听听脚步声,就能喊出其名字。
月光跟我挨的很近,就像我的心跟小镇里的草木。
于是,我把所有潮湿的心事一一摊开,在这月光之中晾晒。晾着晾着,就晾出一种声音——喊着我的乳名,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清晰,由远至近,直至钻进我心里,再也不出来。
而我,有一句话,在心里徘徊了很久很久,还没有说出来,转眼头就白了。但我始终相信,有一天我会循着那声音回到小镇。
四、
季节,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岁月的深渊。
当我蹚着镇北那条小河里的秋水回到小镇,发现久违的庄稼与草木都衣冠整齐,饱蘸大地最温纯的鲜红,列队欢迎我。
这些曾经驱使我离去的庄稼与草木啊!
这些如今又驱使我回归的庄稼与草木啊!
它们,一天天一年年在计算着我离去之后一路迷失的时光。
而我,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呀!
尽管我两手空空,但一听到我的脚步声,父母还是尽量忍住咳嗽,用粗糙的手仔细抿好凌乱的发髻,不让岁月的白发,扎疼我久经风霜的心。
面对老屋,面对父母,我就像一个傻小孩,一个劲咧着嘴傻笑。
我要把最好的笑容,呈现给父母看。
我知道,面对老屋和父母,我必须藏起眼泪。
如果我一落泪,父母,就会伤心,老屋,就会漏雨。
老屋里的桌椅板凳,开始列队欢迎我。
我发现,有些桌凳,就像操持了一生的父母,憔悴了不少。
但父母的生活,比桌凳低,腰杆儿,却比桌凳直!
2016、4、8于布衣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