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间的追溯
——博尔赫斯《圣马丁札记》及其他
文/徐义平
博尔赫斯1899年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图库曼大街840号，两年后随家人迁往塞拉诺大街，在一幢带有花园的楼房中度过了童年。布宜诺斯艾利斯成为博尔赫斯诗歌创作的源泉，他在1923年自费出版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中感叹时光的流逝（见拙文《感叹时光的流逝》），随后出版的《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等诗集中对时间进行追溯。如今阿根廷把塞拉诺大街命名为“博尔赫斯大街”，就是对这位“作家中的作家”的深情追忆和怀念。
《圣马丁札记》写于1929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只收录九首诗歌。集名中“圣马丁”与解放智利和秘鲁的阿根廷将军圣马丁毫无关系，只因这些诗歌最初写在一本当时流行的圣马丁牌的练习簿上，又译为《圣马丁牌练习簿》。博尔赫斯1969年专门为这九首诗歌写了序言，足见《圣马丁札记》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寻常。
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博尔赫斯是一位简洁大师。他能够把极其丰富的意念和诗歌魅力浓缩在通常只有几页长的篇幅里：叙述或仅仅暗示的事件、对无限的令人目眩的瞥视，还有理念、理念、理念。这种密度如何以他那玲珑剔透、不事雕琢和开放自由的句子传达出来且不让人感到拥挤；这种短小、可触摸的叙述如何造就他的语言的精确和具体；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风格上的奇迹，在西班牙语中无可匹敌，且只有博尔赫斯才知道其秘方。”《圣马丁札记》九首诗歌的篇幅不同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那么简短，却融入对时间追溯的理念。也许您初读之时会产生有点类似于散文的感觉，殊不知这就是博尔赫斯独特的秘方，就像他在小说中运用得一个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之所以说《圣马丁札记》融入对时间追溯的理念，不妨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浅析。
一、对历史的追溯。
“史，记事者也，从又，执中，中正也。”（《说文》）学者对历史的定义有三：人类社会过去的发展过程；对过去的事的记载；人的历史认识。
《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建的神秘》是对布宜诺斯艾利斯建城历史加以追溯，属于人类社会过去的发展过程范畴。请看：“可以肯定的是成千上万的人陆续来到，/他们经历了五个月的海上航程”，“街道相依的街区依然存在于我那个市区：/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围成一圈”，“我不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过开端：/我认为它像水和空气一样永恒”。
《伊西多罗•阿塞韦多》是对外祖父投入战斗的追溯，属于对过去的事的记载范畴。“当年他披上军装，/为的就是那次幻想的爱国行动，/要求的是信仰，不是一时冲动，/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为的就是让自己阵亡”，“我当时很小，不明白死的意思，我没有死的概念；/我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寻找了他多天”。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通过两处墓地对1871年黄热病和阿根廷知名人士（包括自己的祖先）进行追溯，属于人的历史认识范畴。恰卡里塔墓地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西北部，埋葬的多是1871年黄热病流行时的死者（该年六个月内死了13614人），“恰卡里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排水口，最后的山坡，/你比别的地区活得更久，死的更早，/你是眼前死亡而不是天国的隔离病床，/我听见你年老昏聩的话语但不相信，/因为你痛苦的信念正是生命的行为，/因为盛开的玫瑰远远胜过你的大理石墓碑”；拉雷科莱塔墓地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东北部，埋葬的多是阿根廷的知名人士，包括博尔赫斯的祖先，“这里的死亡具有尊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在这里显得端庄，/和救援圣母教堂的门廓/幸福持久的荣光、/火盆细微的灰烬、/精致的生日奶糖/和深邃的庭院的关系不同寻常。/古老的温馨和古老的严谨/同死亡十分和谐”。
二、对友情的追溯。
诚挚的友情大于人情，也大于亲情。不论时间长久，不论地方长远，心总是在一起的，一辈子一辈子不曾改变过。博尔赫斯在诗集中对友情加以追溯。
《拱门的哀歌》是献给弗朗西斯科•路易斯•贝纳德斯的诗歌，“悲叹那些在泥地广场/投下长长影子的高耸的拱门”，“忆起傍晚在荒地上/洒落的淡淡的亮光”，“墙内探出头来的那株无花果树/和我的心情吻合，/你街角的粉红色/比云彩的颜色更讨我欢喜”。
《城南守灵夜》是献给莱蒂齐亚•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的诗歌，这也是博尔赫斯自认为除了《质朴》以外第一首真正的诗歌。这是一首具备明晰史诗和内敛抒情的诗歌，摘一段如下：“我缓缓而行，怀着期待的心情，/来到我寻找的街区、房屋和真挚的门，/接待我的人在这种场合不得不显得持重，/他们的年龄同我的长辈相近，/在一个经过布置、望见庭院的房间里我们平起平坐/——庭院处于夜晚的权力和肃穆之下——/气氛凝重，我们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镜子里显出阿根廷人的懒散，/啜饮着马黛茶打发无聊的时间”。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斯•梅里诺》从题目就能看出是一首赠诗，之前他们之间有交往，可惜受法国印象派诗歌影响的弗朗西斯科•洛佩斯•梅里诺在1928年5月20日自杀。博尔赫斯曾写过《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诗歌哀悼这位作品哀婉、富有音乐性的诗人。
三、对生活的追溯。
博尔赫斯晚年在作品中写道：“首先，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长久地来看，也许，我的成败将取决于我的诗篇。”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博尔赫斯出生、成长、逝世的地方，他在《圣马丁札记》中对似水流年的生活进行多方面的追溯。
《似水流年》是一首纯净的抒情诗，忆及自家“花园”里的一草一木，“棕榈树”成了“麻雀的大杂院”，“黑葡萄蔓”的阴影里酣睡惬意无比。请看“你方圆不过几十尺，/在我们心目中却成了广阔天地；/一个隆起的土堆是座‘大山’，/它的斜坡是鲁莽的冒险”，“你树木的阴翳纯属偶然，/还是你的一番好意”。
《北区》从另外的角度对似水流年的生活进行追溯，易逝的情境是“秘密的表白”，因为“想当年，这个区有一段眷眷情意”，“只由于无关紧要才成为秘密”的秘密。“但是那份殷勤有好的情意，/我正在表白的隐秘的忠诚——城区，/仍然不声不响，始终如一，/存在于隔绝的，消失的事物里，/（事物一向如此，）/在橡胶树荫疏落的天空，/在曙光和夕照下的牲口槽。”
《七月大道》诗题中“七月大道”是七月九日大道的简称，阿根廷于1816年7月9日独立，诗歌描述的却是“性质截然不同的音乐掩饰着卖淫”的场所，“为了表达我隐约看到的事物”。“在别区脚下像噩梦那样清醒的城区，/你的扭曲的镜子揭露了丑恶的一面，/你在妓院里火烧火燎的夜晚依赖城市”，“你的生活同死亡订了契约；/只要活着，一切幸福都对你不利”。
以上仅属肤浅的悦读，也许只能称得上方枘圆凿、隔靴搔痒而已。
借用“美国公众的良心”和“文学批评的帕格尼尼”的苏珊•桑塔格的评论结束拙文：“如果有哪一位同时代人在文学上称得起不朽，那个人必定是博尔赫斯。他是他那个时代和文化的产物，但是他却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知道如何超越他的时代和文化。他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艺术性的作家。”
2018年9月24日凌晨，天际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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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24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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