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叫邢卫兵的时候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
挤地铁，刷工卡
吃快餐，点外卖
为了一块钱
和菜贩磨半天
只有打开诗歌练习本的时候
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
写诗的行顺
我会焚香，沐浴
于秋阳下静坐
敛起在人间的杀心
●摸天记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
一路走上去，谁知刚过折多山
就口干，头晕
在看到藏羚羊——云中精灵
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
鼻孔里的鲜血
还是在看到藏羚羊的那一刻
一个意图爬上山顶的人
只是在山腰上呆了一会
就下来了
他说：距天太近了
实在受不了
●静坐录
沐浴、焚香、静坐
像神一样，淡忘世间事
呼吸越来越轻
杂念越来越少
灵魂在飞升
物我两忘的一瞬间
眼前奇光大现
我感觉自己好像成神了
但幻象很快消失
我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仍坐在楼顶上
只是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每次，在我将要成为神的时候
神就阻止了我
●望天之徒
升到四千米的时候
飞机开始随气流颠簸
机仓里泛起了不安的躁动
这些经常仰望天空的人
此刻忍不住恐慌、战栗
●局限性
在海南，我脱下了穿戴多日的外套
无法想象同时期的北方已在挨冷受冻
还是在海南，我望着永远用不完的海水
忘了去年还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踽踽独行
我在世上行走
会被什么蒙蔽住眼睛
在富人小区做了几年保姆的表姐说
这世上哪有疾难困苦
只有吃不完的鱼肉荤腥
●移动寺庙
我在灶台前向菩萨祈求一个鸡蛋
第二天在粥碗里得到了它
我在堂屋里向菩萨祈求一件新衣服
过年的时候得到了它
我在油灯下向菩萨祈求一辆自行车
升初中时得到了它
我骑着自行车越走越远
我的身上背负着一座移动的寺庙
●秋
应该是最富足的时刻了
蚂蚱、蝗虫怀着身孕
河流减去了澎湃
我们学会了生火
懂得在大自然里寻找美味
当我们躺在草坡上休息的时候
一个老鼠鬼鬼祟祟地
探向我们吃剩的鱼骨
我们追踪它
发现了它的隐身处
顺着小小的孔洞挖掘
当它终于放弃了巢穴
我们看到了还没有长出绒毛的幼鼠
闭着眼睛，惊慌地挤作一团
让我们惊奇的是
原本丑陋的鼠类
也有让人怜惜的婴儿时代
●晨
一泡牛粪落在身旁的田野里
两朵野花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博鳌
海浪，断地涌过来
对海岸，它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
深夜，我听到潮汐的声音
像父亲，那些年对我的呵斥
退潮的时候，我还看到
大海一点点地弯下腰
陆地露出了一个少年光洁的额头
●在海南，我见到了芒果树
在海南的热带植物园里
一个诗人指着一排排大叶乔木告诉我：
这是莲雾，这是黄皮，这是杨桃，这是芒果……
我有幸吃过但没见过的高大物种
此刻依然热情洋溢，好像不知道
前方就是太平洋里永远也舀不尽的苦水
那一年，和人拼了刀子的舅舅
投案自首之前特意从镇上
提回了一包芒果
第一次见到金黄色的热带特产啊
让我忘记了母亲和舅舅的争吵
只记得那果实的味道：
真甜！
●冷雨
冷雨落下的时候
大山首先感觉到了
它封堵了进山的道路
几只流浪山间的猫啊狗啊
也感觉到了，开始
一步步向山下的屋檐靠近
它们知道，面对严寒
唯有人类无所不能
●阳台上的绿植
外出月余
忘了浇水
阳台上的芦荟、绿萝
仍然郁郁葱葱
就连文竹、兰花
都保留着一丝青翠
好像不需要人照顾
好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无奈何
它们投身于我
只能成为一心活命的好儿女
●月下闲谈
收拾好白天的心事
我们来到山顶
你问我，敢不敢
像月亮一样
把自己的秘密
植入一盘明镜
供人类观瞻
我们说着说着
就到了后半夜
天空中的那轮
已隐入黑暗的地层
我手指天空
你看，它也有，不想
呈现给我们的私生活
●住在天桥下的老人
贴着路边走
贴着垃圾桶走
刚从废品站换回生活费
就去菜市场淘取一把烂菜叶
隐入昏暗的天桥隘角
像隐入城市不被注意的巷道
生活如此艰难
他还养了两只流浪狗
他收留它们
给它们吃住
让它们的命运
不再如他的命运
●一只小蜗牛走上了马路
马路太宽
车辆太多
它想到对面去吗
它爬啊爬
半天才挪了一小步
真让人着急
但它毫不在意危险
一直保持着勇往直前的样子
我被它的精神感动了
使出救世主的大能
把它轻轻地放在手心
托着它走过了马路
在我把它放下来的那一刻
突然看到它缩起脑袋
对人类的帮助不知所措
●乱世
财产给你，女人给你，名声给你
皮囊给你，血液给你
乱世之中
我的力气仅够保留一份
人的骨头
●佛祖
早上，佛祖会打开寺门，摆摊卖肠粉
中午，有人见他踩着三轮车沿街收废品
到了晚上，他则化身为送煤气的张大爷
佛祖赚的钱都给王二妮、张小花、李铁蛋
成为了学费与面包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才回到大殿里
享受脚下的香火
●夜行记
从机场到家五公里
每走过一个路灯
就距家近了一百米
奔跑吧，少年
刚下飞机
我就开始努力地从身上卸下
这一束束光
●他们
他，率先冲到老师的家里
他，颤抖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烧光了老师珍藏的图书
他，张皇地为他递上了火柴
他，为老师戴上纸糊的高帽
他，胆怯地垂下了眼睛
他，高呼打到牛鬼蛇神
他，偷偷地为垂危的犯人送上饭菜
这两个人啊
晚年，他们都信基督
把一本《圣经》翻得磨破了边
他，寻找如何逃避神的惩罚
他，一心祈求得到神的宽恕
●冷些
北风扫荡着人间
我在街道上行走
脖颈缩在衣领里
更多的人，刚出地铁
就急匆匆地往家赶
有人还嫌冷得不够
有人站在墙角哈气
冷些，再冷些
等到大雪纷飞
四野吹起春运集结号
从城市逃逸出来的人群
恰好可以填满空旷的村庄
●山顶上
牛羊啃食过的青草
正在孕育新鲜的嫩芽
流云时间一样滑过
落日盛大、暗红
像渡易水而去的荆轲
消逝的事物都如此美好
田野里的坟墓
肃穆、恬静地
接受着命中一切
●动物世界
马拉河，成群结队的角马蜂拥而来
它们要跨越河谷
去对岸寻找青草的嫩芽
而听闻脚步声的鳄鱼
早已潜伏在河水里
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年度盛宴
日影横斜之时
带队的角马一声令下
角马们争先恐后
跃入激流中
此时，电视画面一转
我们看到一只快冲到岸边的角马
被鳄鱼狠狠地咬住了后腿
鳄鱼扯、拽、滚
角马挣、踢、拖
两只巨兽在河岸边进行了长时间的角力
蓦然间，一块石头从岸上滚下
砸中了鳄鱼的眼睛
捕食者松开了口
筋疲力尽的角马从死神口中逃脱
看到这里，全家人都为之欢呼
这只角马幸运地逃脱了鳄鱼的魔掌
而那些不幸丧生的角马
我们没有机会看到
在人类的世界里
我们习惯只关心最幸运的那一个
●竹林
总会有笋子在路边探出了头
总会有幼竹来不及长大
就被人拦腰折断
总会有一竿竹子
冲破阻碍，直刺蓝天
也会有人在它光滑的竹节上刻下：
胡志刚爱刘翠翠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刻得如此深
我只知道是爱
让那根竹子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病
十岁时，我患上了白斑
十六岁，我辍学远行
还是在十六岁，我爱上了诗歌
——甚于一个女人
我认为它们都是病
都困难而有瘾
现在，我背负着这些无法摆脱的病症
执拗地走着
我的困难，没有终点
●木器加工厂之八
江西的任务是把木料
开成一块块板、面
作为一套工序的源头
他不能耽误流水线的进度
有时几天和他说不上话
只在深夜里听到他加班时
发出的狼吼
钻孔的湖南梦想进入吸塑车间
那里新到了两个女孩子
严酷的生存环境里
动物性的欲望
好像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全部
后来他用一根手指
换取了仓管员的工作
那些年，我们一脸菜色地
恪守着一个穷人的
底线与自尊
当我离开木器加工厂
我的身边
只有缤纷的人类
再没有可靠的朋友
●平衡
大海月盈时涨月亏时降
地球对着太阳的脸
会在十二小时后转回去
一个人身上，是否也暗含着
这种宇宙间的平衡？
在少林寺，我见到了
菩萨有的呈慈眉善目
有的为暴怒金刚
哦，佛家也作狮子吼
我明白了
擒贪的人也是济民的人
奖善的人也是罚恶的人
以慈悲之心对待好人的人
遇到恶也会加倍的还回去
●黄昏
众鸟归巢的时候
远峰好像比先前更矮了一些
白云嗜血，最晚的一只大雁飞过之处
每一朵都好像刚刚打劫归来
人间再也找不到清白的地方了
清白，再也找不到落脚的居所了
太阳滚下山
世界需要新的填充物
如此，且让我对着茫茫夜色
呼出胸中的那口鸟气
●自闭症患者
准备提笔的时候
一只鸟在窗外不住地鸣叫
当我在纸上写下：那只鸟
它突然不作声了，飞向远处
也许，它想让我用文字的方式
替它活一会
我替春阳活过
我替秋水活过
我替邦达草原上的一只土拔鼠活过
如果你想让我替你活一会
请来信告诉我
带字的信，我收不到
●流星
那发光的是星星吗
那坠落的是星星吗
星空如此繁密
一个星星冲另一个星星说悄悄话
都会振聋旁边几个的耳朵
太聒噪了，无法忍受啊
只能加入对话
要不只能掉下来
●致敬2018
还有八天
2018年就结束了
有人提前放出了年度总结
有人正起草年度报告
我还在坚持
我还盼着奇迹出现
这有限的几天
我还无法放弃
●白云山札记
*
这条山路
走过了无数遍
越走越觉得陌生
越走越觉得那些植物
每天都换了一副新鲜的面孔
*
台风过境之后
一棵大树倒在山路中间
我才想起这棵大树曾经见过
只是它站着的时候
一直被我忽视
*
藤类植物只能依附
其他植物的肢体而生
在五雷岭，我看到一棵禾雀花
牢牢地缠绕在高大的油杉身上
这些无骨的藤类啊
现在由于稀少
而格外受人的保护
*
你可曾知道白云山有多少道路清洁者
你可曾知道白云山有多少园艺护理员
这些地道的山神啊
去陡坡捡拾一个废塑料袋的时候
好像佛祖念了声阿弥陀佛
*
走小路，见坟墓
一只喜鹊跃到墓碑上
这么多年，他终于等来了
一个探视的人
*
已没有老人为了土葬
提前住进山里
火葬，奖励
土葬，罚款
已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
沙娇岭的一个山坡
背负着十几座古坟
荒草凄凄，无人祭扫
一只喜鹊在唱：
勿忘我
*
在荒野逛得太久
我迷路了
身后的那条路艰辛，叵测
通往人世
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却不愿回头
*
这里人声稀薄
这里坟茔累累
这里鸟语花香
众鬼，竟然合力
开辟出了一个好人间
*
也许我死了
也会埋在这样的地方
只有清明的时候才有人祭扫
其他日子，我都是一个
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鬼
像我活着时期盼的一样
*
要下山了
一生都与山相伴的是
爬山虎、攀山藤、山茱萸……
我叫行顺
名中缺山、缺石、缺水
注定只能和那些柔软的肉体生活在一起
我会作为一个信使
给那个叫张大山的人捎个信
告诉他要常回家看看
|
发表于 2018-12-24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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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5 07:11
发表于 2018-12-25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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