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月13日 08:05 腾讯文化
[ 摘要 ]警察的理性与诗人的感性似乎是矛盾的,但是侯马却将这两种身份融合,用理性构筑起自己独特的诗歌城堡。
【此文为“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系列报道之二】
侯马近照
警察的理性与诗人的感性似乎是矛盾的,但是侯马却将这两种身份融合,用理性构筑起自己独特的诗歌城堡。
侯马与北京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衡晓帆是同一个人。他的诗歌亦打上了职业的烙印,他认为诗歌其实更需要理性而不是感性。
在短诗《酷评》中,他表达了写作的心迹。
二十五年前/某晚/舍友徐江/不知在哪儿看了一张碟/回来告诉我/一个顶级的杀手/设法经过严格的安检/来到目标面前/他摘下眼镜/把镜片往桌子上一磕/用锋利的玻璃/一下切开了对手的颈部/大功告成/二十五年后/我写诗/修炼出像那位杀手一样的功夫/就是/用日常的材料/攻致命的部位/其实最大的秘密/始终是你/怎样才能站到生活的面前
用日常材料攻击致命的部位,正是侯马诗歌的独特之处。侯马善于运用“口语化”的语言从生活细节生发出哲思,剖析情感、鞭挞人性。
例如,短诗《伪证》可见一斑:我在农村念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很脏很丑的同学/有一天我情不自禁/用两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脸蛋/她毫不示弱/用长长的黑指甲/也掐住了我的脸蛋/疼痛难忍/最后我俩同时放手/各自脸上布满血痕/老师向几个她信赖/就是几个长得好功课好的女生/调查此事/她们一致做证:我是后动的手/噢,我的童蒙女友:小玉、翠香和蓝蓝
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谢冕在读完这首诗后说:“这首诗语言平易,没有很华丽的语言。诗人的用心是什么?有一种爱心,一种公正、公平的心。”
评论家施战军说:“无缘无故地掐至两人脸上布满血痕、无冤无仇地站在脏丑者的对面,这其中的缘故和冤仇所来何处?仔细一想顿觉身心凛然。”孩童潜意识“屈服于有话语权的人”的深意被挖掘,口语化的简单文本下,含有诗人深层次的解构和反讽韵味。
也有人质疑他诗歌过于口语化,缺少诗歌本应有的抒情和韵味,对此他不予理会,他说正如他自己不懂前沿物理一样,别人不懂他的诗。
或许是机缘巧合,1985年侯马进入北师大求学,与伊沙、徐江分到同一宿舍。侯马本是衡晓帆的故乡名字,后来由伊沙提议,成了他的别名和笔名。在那个“不写诗就不正常的年代”,三个未来的诗人同处一室,更是打得热火朝天。他们一起读文学名著、一起探讨诗歌、一起写作。至于作品,除了伊沙的诗外,大多锁在抽屉里。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侯马没有实现他投身边疆报效祖国的想法,却阴差阳错地成为警察。当时他被安排到偏远的县城接受训练,正是在这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渴望,开始了个人诗歌创作。在这一时期,他频繁地推出自己的诗作,出现在诗坛之上。之后,创作出现了两个高潮期。一个是在1999年写作组诗《九三年》,另一个是2004年至2007年写出《他手记》,被认为是新世纪十年来先锋诗歌一个颇为重要的收获。
今年6月,他的诗集《大地的脚踝》获“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诗歌奖。评委会的授奖词称:“侯马的诗歌,融尖锐与悲悯、深刻与柔情于一体,侯马以孤绝的勇气,开辟了一条独特异质的诗歌现代性之路。”
“抒情的诗歌显得幼稚”,走向“反抒情”
腾讯文化:你身兼警察和诗人两种身份,一般对外怎么介绍自己,倾向于用哪种身份?
侯马:我从来没有介绍过我是诗人,我认为诗人是用作品介绍自己的,没有用名头来介绍自己的。作品在读者心目中能否建立一个诗人的形象,建立了你就是一个诗人,没有建立,最起码在他那,诗人是不成立的。
腾讯文化:你是如何开始进行诗歌创作的?
侯马:(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也写过一些习作,但是我觉得大学毕业以后,真正的有一种觉悟以后,开始一种自觉的创作。
腾讯文化:你说的那种觉悟是什么?
侯马:是对诗歌本质的一种认识。对于诗歌在诗歌历史当中传承(作用)的一种认识,以及诗歌从人的内心出发的一种认识。
腾讯文化:创作二十多年来,在创作风格和内容上,有什么变化吗?
侯马:肯定是有的,总体来说是一种深广化、清晰化,越写越通透。我年轻的时候写比较唯美,或者有较浓的抒情气质,再一个我比较注重智性,玄思较多。这个阶段从开始一直延续到2000年左右。这个中间也有过写作的困惑期,特别是1993年,就感觉怎么才能写出心目中的诗歌。那次困惑以后,我的理性增加了。我有一首标志性的诗歌就是《醒来写下第一行》,其中有:外面阳光灿烂,把地球分成两半。在你眼里是阳光灿烂,其实永远是有黑有白,一半人看到阳光灿烂,一半人就见不到太阳了。总体来说是更客观了。2000年以后,有一个比较长的转型期,或者是更大的一个迷茫期。想有创作上的突破和精神上的超越,“你写来写去意义何在,干嘛写这些诗”。有一种诗学的抱负:一是如何更本质地表达自己,另一点是如何在诗歌的自身历史当中有增量。在迷茫困惑和思考的过程,实现了转型。《他手记》就是彻底的无功利的去思考诗歌,打破很多界限,进入一种直接的面对和更真实地剖析现实当中。
腾讯文化:《他手记》的文本形式也比较独特,一段段的句子构成诗,为什么想到用这种形式,你把这种形式称作什么?
侯马:就是诗,本质诗,我想让大家看看不分行怎么还能写诗,决定它是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对诗歌最大的一个误解,就是回车键,这是很可笑的。不分行,有诗意在里面,也是真正的诗。
腾讯文化:你的诗歌有一种反抒情的风格,从生活细节发出这种哲思,这种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侯马:这个跟我的职业有关系,因为不同人说话有不同立场,这样就很难找到真相。因为利害关系,他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呈现,所以要最大限度的客观。任何一种主观的抒情都表现为一种脆弱、一种自我美化。所以我强调的这种“反抒情”,实际上是对表面化的突破,达到更深邃的认识。
腾讯文化:你怎么看待北岛、海子他们抒情的风格?
侯马:北岛是我们上学时候的启蒙教材,帮助我们建立诗歌观,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海子我很早就发现他的诗歌,觉得写的特别纯净、单纯,但是他对我构不成启迪,属于比较浅显幼稚一类,欣赏一下就过去了,我没有认真地读过他。
腾讯文化:你读过哪些诗人的作品?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侯马:这个比较多了,也还是一种综合的影响、气质的契合。我有时候发现,与一首诗的相遇就像奇迹,一下把你启发了。最神奇的阅读是你对这个作者一无所知,你对这首诗的名气也一无所知,你突然发现这首带有启迪性质的诗,最后你发现它果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这是特别幸福的。我发现过很多这样的诗。
腾讯文化:给你启迪最深的有哪些?
侯马:有这么几首:弗罗斯特的《雪夜林中小憩》,华莱士?史蒂文森的《田纳西的坛子》,里尔克的《秋日》等等。它们给我的不是技巧的启发,而是一种观念的启发。
诗人活在当代中国极其幸运
腾讯文化:《大地的脚踝》中你自己最满意的诗是哪首?
侯马:可能是《存在》。你可以做无穷无尽的阐释。如果说这首诗一看就很明白了,它也到此为止,这根本不是我写的诗。它一定是有很深的阐释空间在里面。钟立风把它给谱成曲了。
腾讯文化:你写诗是不是也和这种存在感有关系?
侯马:肯定的,每代人都要在这种历史的环境当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特别是在文明的进程当中,有自己一代人的建树。个人也是这样,你身为其中一员,对人类的本质,对自己的本质,应该有一个认识。人的内涵我觉得是实践的,是不断在发展、丰富的。
腾讯文化:现在网络上有一股诗歌创作潮,呈现口语化的风格,有些网友还戏称“梨花体”、“羊羔体”,你如何评价这些诗歌?
侯马:我觉得这些肯定不属于诗。诗的本质是回到源头,又走到最前沿。回到源头就是回到人性的源头、文学的源头,走在最前沿,就是你一定要在文明的历史积淀之上,在文学的发展的最前锋,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创作的含义,否则就是个人的表达。
腾讯文化:一本诗集出来有人喜欢,也有人会质疑,比如有人会说你的诗歌太口语化,你怎么回应这样的看法?
侯马:质疑的人我连想都不想,我从来没有对质疑的人重视过。你不可能跟每个人耐心地解释,就像我不懂前沿物理一样。当然我也不去质疑人家,假如我质疑了,我相信他们不会理我的。
腾讯文化:你和伊莎、徐江是舍友、好友,他们会给你创作提意见吗?
侯马:该捧的时候他们会捧,该批评的时候,没有人比他们更严厉。比如伊莎说“三天不练,外行知道,一天不练,内行知道”。因为我太忙了,有时候会写的少一些。他其实就是提醒我要多写。
腾讯文化:你觉得诗人生活在当代的中国,幸还是不幸?
侯马:没有什么幸不幸,这不是你能选择的。如果非要说,我就是觉得太幸运了,因为这是历史变革最激烈的时期。这也是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也是人类对自我的认知达到前所未有高度的时期。
腾讯文化:这个时代给你带来了创作上的限制吗?
侯马:其实创作上的限制永远是思想观念上的一禁锢,而这种禁锢跟个人的局限性是密切相关的。我们可能受这种或那种观念的禁锢。写作就是一个不断突破禁锢,挖掘自己的过程。
“法律和文学帮我无限接近真实”
腾讯文化:警察工作对你诗歌创作有影响吗?你的很多诗歌就是取材于你的警察工作?
侯马:对,原先我对警察题材是倾向于回避的,我觉得它不太适合入诗,后来我认识到其实诗歌在发展,诗歌处理社会各种题材的能力在增强,当我自身的文学能力达到一定程度以后,所有的题材都是可以处理的。而我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些警察题材可能是更顺手、体会更深的的对象,自然而然把很多警察生活写进来了。
腾讯文化:你将法律和文学融合在一起,这两者有何联系?
侯马:法律的内在精神尤其是法理和文学在很多地方是很吻合的。法律的本质是追求公平、正义。法律也是时间的产物,文学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产物。法律追求秩序,文学追求的是一种大的秩序——人类和谐、人类自我实现。另一方面,两者在实践手段上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比如说文学是主观的,但是你的主观和他的主观一般是矛盾的,因为一个人太主观,别人会讨厌他,难以接受他。所以如果你要想真正地打入人心,你应该很客观、力图真实、无限接近真实。深刻揭示社会的文学作品如《红楼梦》、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文学的典范,也是法律的典范。
另外,法律的真实和事实的真实不是一回事,(法律的真实是由证据构成的)我们只能无限接近真实,这种差距有时候是巨大的。文学也是这样,你怎么能够非常本质地无限接近地去描写这个真实,需要你认识、再认识。
腾讯文化:文学和真实的关系,在你的诗歌中如何体现?
侯马:比如说我有一首诗叫《伪证》,挺残酷。用童年的社会来映射成年的社会。诗中的我是一个小男孩,他看见那个女孩很脏很丑,就用手抓她、伤害她,那个女孩毫不示弱,也反击他,两人都受伤了,然后老师就要找人调查,老师信任谁,所有学校的老师都是信任那些学习好的人,特别是在过去。就找了一些长得好、学习好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证明是这个女孩先动手打了这个男孩,全做伪证。其实伤害的是人心、公平。老师就是咱们说的具有裁判性质的人,他需要有证据,而这几个人恰恰做的是伪证,这男孩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似乎代表了美对丑的审判,也很残酷。
这些伪证者似乎也有一种正义在里面,好像丑和脏就应该受到歧视,更大一个公平在哪,人的本性对美丑有一种审判,可是人类要想共同生活,就得摒弃这些。白人歧视黑人,黄种人还看不起黑人,就是因为把美丑放在平等之上了。
腾讯文化:我理解那首诗里面,那几个女孩做伪证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和这个小男孩关系很好,是他的小女友。
侯马:对,小盟友,小情人。所以关系更复杂了。大人看孩子,好像特简单,如果我们还记得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其实我们那时候就知道我们不简单。我们很多人忘了,我觉得文学的一个能力就是能帮你记住、挖掘童年真实的感觉。我觉得杰出的文学家都有这个能力。
比如说我的诗《南门外》写的是毛主席逝世,我那时候九岁,关于文革、关于毛主席逝世,很多文学作品都描写过,但是没有一个九岁孩子的视角。如果我最大限度地真实呈现了那个童年视角,我就代表了一代人,否则都是成年人的回忆,或者青春的回忆。
腾讯文化:所以您是几十年以后回忆起童年时的那个感觉,再把它呈现出来?
侯马:这个记忆是始终保存的,但是如果没有现在的这种认识能力,能挖掘出来也表达不出来。只有当你思想更深邃、分析能力更强的时候,你才会把挖掘出来的事精准深刻地表达出来。虽然我写的是九岁的事,但是不到四十七八岁我写不出来。
腾讯文化:这次获腾讯书院诗歌奖,有什么感想、体会?
侯马:开心了一小会儿,是对我的一种认可。但是很快也就回到了日常的思考状态、繁忙状态。(文/徐娉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