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杂着烟火气息的“心灵能量”
——李皓其人其诗
宫白云
一
诗人李皓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个性而鲜明的,既有北方汉子的豪爽侠义又有诗人细腻多重的情怀,他是少数具有精神洁癖而始终坚持自己真正诗人身份的诗人。他的人与诗从不迁就一切,不受任何形式的拘泥,他诚恳地坚持内心,诗歌有种不与浊世为伍的努力。读他的诗总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制的万花筒,所需的材料简单易得,可当我把它举起来对着光亮缓慢转动时,那些神奇美妙的图案就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现、消失、重现。从构成的机理上看,李皓的诗歌与万花筒很相似,当我们随意翻开他的诗歌持续地读上一些时,合上它们,再找另一些时间翻开另一些诗歌,再合上它们,那些裹挟着生活泥沙与生命经验的诗歌时不时地跳出来,在脑海和心底闪现、消失、重现。所谓的阅读其实就是写者与读者思维想象结合与融合的过程,它变幻出的意料不到的奇妙效果,实际上也是一种重新创造的过程。
日本著名摄影师荒木经惟说:写真是持续地凝视,然后发现、感动。我觉得阅读的过程也如此。我阅读李皓的诗歌时,这样的感觉越发清晰。他的文字构建起的语境抵达我的视野里后,产生的阅读喜悦与效果就像是又一次万花筒,我不断地放大与重现它们,然后是发现与感动。透过诗句,我体味的是一个走过千山万水后的干净灵魂献给这苍茫人世的况味与苍凉。在这些诗里,汉语的精微与深奥让诗人运用得风生水起,特别是意象的巧妙嵌入,将他对自然的皈依和俗世的抵抗体现得无以复加。
二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在他的《反对诗歌》中说:“我并不完全反对一种自由的、明智的、优美的诗歌,一种力图联结起近与远、低与高、凡俗与神圣的诗歌,一种力图记录灵魂的运动、情人的争吵、城市街景,同时还能注意到历史的脚步、暴君的谎言的诗歌,一种经得起时间审判的诗歌。我只是恼怒于那种小诗歌,精神贫瘠,无智慧,一种谄媚的诗歌,卑躬屈膝地迎合这个时代的精神刺激,那种懒惰的职业官僚似的东西,在一团幻觉的污浊的云里迅速地掠过地面。”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诗歌的可为与不可为。在当下全媒时代,诗歌的千姿百态与无所不在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但不可为的诗歌也相当活跃,它们或先锋、另类、猎奇……而直指人心、记录灵魂具有心灵能量、经得起时间审判的诗歌倒显得凤毛麟角。肯定的是,诗人李皓正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个。他与普遍诗人追求有所不同,他的诗大多从生命或精神内部的需要来建设,更善于以自然界的植物或动物来获取灵感与灵性,并以这些自然之物自身的象征或喻指来做他精神的参照,他的许多诗题更是以这些自然之物来直接入题的,如《花生》《山枣》《睡莲》等。诗人借助这些自然之物的品质或个性来察觉自己,他隐身于它们之中,与它们水乳交融:“含泪的红,是我中年的伤”(《苹果独语》);“你不打碎我,我就永无出头之日/我的苦,是你此生回味无尽的香”(《歇马杏》)。不仅如此,诗人还拥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使得他的这些咏物诗既保留了风物自身的特征,同时又能把诗人的隐喻与寄托清晰地渗透进去,一点也不显得驳杂与突兀。苏东坡说:“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所谓“必此诗”就是围绕着此诗的浅白直说,仅仅局限于此诗的形象所呈现的,忽略了所暗示和引发的,苏大学士戏称这样的人不是真正的诗人。李皓的诗与“作诗必此诗”恰大相径庭,深得旁见侧出的精髓,他的《白云帖》:“秋风把母亲的棉花/都吹到了天上/散尽千金/母亲依然坚毅地/望着远方,田垄的尽头//表里河山/不过是粗布棉袄的巨制/每一个寒冷的日子/我都能扯到一角/撕下一条棉裤,两只棉鞋//白云苍狗/母亲从无一丝慌乱/澄澈的秋水像一根根芒刺/我看见母亲龟裂的手/搭在稻谷的额头。”虽然诗人以白云为题,却没直接写天上白云的风貌,而是以母亲的棉花被秋风“吹到了天上”成了“白云”为引子,由此及彼地展开,它的妙处在于诗人恰如其分地吸取了题神,以“白云”之形赋“棉花”之神,以“棉花”温暖、柔软、纯净的内涵为寄寓,抒发了母亲的坚毅与温暖在岁月深处给予“我”的支撑,及母亲辛苦劳作抚育儿女的艰辛在内心深处引发的深切酸楚,它是诗人真实情感的流露,也是诗人为伟大母爱提供的注释。这首诗不仅具有特殊的语言力量,还是亲情的一种深度和强度,它能使自我的情感成为大家的情感。优秀的诗人大抵都是如此,在“自我表现”的同时也不露痕迹地表现着“整体”或时代。
三
李皓的诗歌致力于一切尽可能的主题和形式,他的很多作品频繁地出现地域性的地名与风物,反映了诗人对乡土事物难舍的情感与兴趣,如《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岫岩玉》《和顺古镇》等,虽然他的诗中文学地理的三个范畴“地理元素、文化内涵与美学意识”都有涉及,但我从不认定他是一个地方主义诗人,虽可看出乡土事物对他的影响,但这些诗的致胜之道,不在于它们的地域性或特殊性,而更可能在于它们的内涵和内质,在于它们乡土外衣里面藏着的普世价值与人文精神。他的这些诗中的复杂与微妙、孤独与无奈、沉思与疼痛,带着一种特有的乡土气候与冷静讥诮的语气。“眼前的群山只有一道土坎/念旧的人,过不去//在草尖上歇脚,在泉水中奔跑/露珠啊,马背上的那个人/不是我”(《歇马山的早晨》),从中可以看出,诗人特有的修辞与语感不但成型而且相当的成熟,如他的《过王山头桥》:“过了王山头桥/我就是秋生了/乡亲们/请喊我的乳名//故乡的桥是爷爷的皮鞭子/每经过一次/它就抽打一遍我/变异的口音虚伪的洋装//不复存在的河水/被那一夜贪杯的我/都倒进脑海了/放浪形骸或者胡言乱语//我到哪一只麻雀的翅膀上/去寻找淘气的影子/我们钻过的涵洞/流着那一年的逝水//河里的细沙,至今/还风干在一条鱼的鳞片上/像胎记,更像疮疤/怎么也拍打不掉//我无法迁怒于王山头桥的重建/它美妙的前世丑陋的今生/都足以比一根绳索,更容易/缠着我一步一回头”。这样的诗,无需过多阐释,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背景或一段历史不可或缺的证据。
四
当诗歌逐渐蜕变为无关痛痒的写作时,李皓带有现实深度与生命温度的诗歌无疑是一种大声的提醒。李皓似乎对一些具有生命能量的东西有独特的辨识,对诗歌的素材有种天生的直觉和写作的胆识,他既不投合公众的趣味,又有自己独特的发现与见解,常常能敏锐地攫住一些瞬间的素材,拿来入诗,语言机智又不乏特有的诙谐异质,俗语、口语乃至方言互融而毫不突兀,有一种艺术的和谐。譬如他的《群,或者圈子》:“吃一次饭,或者搞一次活动/有好事者就建一个群//据我所知,除了微信群、QQ群/还有一些不知所云的圈子//我一会儿被拉进这个群/一会儿被拖进那个圈子//起初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好像/不由自主地窥探了某个女人的身体//末了我有一种被大卸八块的感觉/我的孤独从一个群里晃到另一个群里//格格不入是一种孤独/随波逐流是另外一种孤独//尽管我开启了免打扰的功能/但那些提示音仍然一声紧似一声//好像一下子,我和所有人/都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这诗一下子让我想起臧棣曾在与陈陌的一篇访谈《驶入汉语的秘境》中说的一段话:“当下中国的诗歌圈子,几乎是不设防的,它非常开放。以致于人们凭着骇人的无知和廉价的好恶,就能跨进来对当代诗说三道四,然后拍屁股走人。”某种意义上与李皓这首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直指当下诗坛的病灶,而李皓的诗更加绵里藏针,真实中有机智,机智中有智慧,又不乏特有的讽喻视角。他诗中的“群,或者圈子”的经历,很多诗人都曾遭遇过,也有过与诗人相似或相同的烦恼,但像李皓这样来写却是意料不到的,他就像坐在我们对面说话一样,不见招式中同步完成了对盲从的对抗和对所谓“圈子”的反讽。诗中虽然处处有“我”,但诗人关注的不是“我”的在场,而是“我”的消失,这才是诗人的诗之所在,也恰恰是诗人高明的地方。诗的内核只能来自于诗人对这个世道犀利乃至敏锐的深知。李皓诗中一再触及的这种犀利与深知,在他的另一首诗《在肇东过生日》里也有深刻的呈现:“接受一群诗人的起哄/是司空见惯的/接受一群诗人的祝福/是危险的//他们无疑是一群肇事者/他们吟诵着旧爱,掺和着新欢/他们释放着野性,豪情/却难以掩饰善良和软弱//他们把我的内心搅得鸡犬不宁/而我甘愿撇家舍业来与他们相逢/一起密谋一个感伤的夜晚/一起吐真言,一起酒后失忆//当一个女诗人,说我/穿白衬衫的样子很帅的时候/我的秋天开始了,看来在肇东/我必须留下足够的蛛丝马迹。”这首诗是会心的,读了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恰恰是这种明白让一种纯粹、肝胆、体谅、惦念、诗意与微妙的味道久久回旋。友情的缔结往往是心灵的图景,它就像每个人生命中的一幅图画,提醒着曾经的时光。可以说,李皓的许多诗都是建立在这种日常化的背景下,他从日常生活中去发现、提炼一些现象与感受,他懂得如何在诗歌中去掉那些枝节与空洞,他把对生活与情感的理解和洞察融合成直指人心的东西。他用诗歌划开表层进入内里,最大容量地释放生活的内涵与情感的温度,这在他的诗《兄弟》中特别见效果:“当你这样喊我的时候/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知道/你在酒局上经常这样喊/熟悉的不熟悉的。几杯酒下肚/都成了你无话不谈的兄弟/为了不冷场,有时候/你甚至用先前咱们在一起/那些糗事博得兄弟们一笑/够哥们儿!不知为什么/这些人当中有的也想与我/做兄弟,他把你和那些/所谓的糗事当作了见面礼/呵呵多有意思!只不过/我没收礼,也没有见面/我没办法不把你当兄弟/这时你说我是个好人/你说兄弟干一杯/一杯酒下肚,又打我的眼里/一点一滴流了出来。”这首诗以白描式的叙事、灵动的口语运用,释放了一种温暖的、忧伤的、感动的情怀。场景平常的不能再平凡了,但整体的氛围、赤诚的气息、人性的探视无一不击中柔软的内心。融入口语叙事并从日常生活的细微与平凡之处挖掘与透视,已形成李皓诗歌新的诗学特征。
五
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人勃莱说:“让我们把诗歌想象成动物。动物奔跑时带着鲜明的流动的韵律,它们也有身体。意象就是身体,心灵能量在其中自由地运动。心灵能量不可能在没有意象的陈述中运转良好。”李皓一直在沿着这样的一条路在走,勃莱所说的这些似乎都被李皓轻易地把握在手里,他不动声色地建造,就像苦心经营的婚姻,以他“运转良好”的“意象陈述”维系着独具一格的艺术声带。满满的“心灵能量”掺杂着烟火气息。对诗人而言,仿佛他所有的诗写都是在试图攫住他的人生和他所处的时代。他以诗歌的方式完成着生命之旅。说到底,诗歌在他这里就是一种生活,一种可能,是一种存在于日常生活又超出日常生活的独特人生。他的诗歌写作就相当于告诉世人:他捕捉到了生活或生命中难得或奇妙的瞬间,然后呈现给你看,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其实就这么简单。
时间的刀刻斧凿成全了李皓的锐利与洞识,也成全了他的诗歌。他懂得如何在自然万物中去发现“流动的韵律”,并在这韵律中发掘生命的密码与真相,他知道如何抓住意象去呈现个体的生命经验与体验。诗歌在他这里是生命深层的感动与触动,是社会现实与生活现场的相互揭示与冲撞,是人生思索与精神灵魂的呈现与挖掘。他不仅把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一种讽喻的艺术结合在一起,也与一种微言大义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他勇于正视社会现实的丑陋与荒诞,正视内心噬心的纠葛与失望,对复杂的尘世和矛盾的人生保持着清醒的认知和深刻的省察。面对形形色色的漩涡与泥潭,他总能从容不迫,突破或打碎写作本身的瓶颈与桎梏,重新发现诗歌与万物、与生活、与现实织体、与生命本源的各种关联,从而获得一种具有自然与现实意义上的自由感与心灵能量。放下所有的束缚,李皓的诗歌已经趋于作为艺术存在的精粹。我相信,他很快就会独树一帜,以他的人与诗,给汉语诗歌带来双重的惊喜。
2015-11-8于辽宁丹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