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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间沉潜
江苏 哑石
犹如正餐之外通常要补充点水果或点心,以保持体内维生素的平衡一样,我在阅读专业书籍的间隙,常以阅读诗歌作为调剂。对我来说,诗歌读物在我的正业之外,起到了氧吧的作用。
一直认为,诗歌是高贵的,是精神上的王者,使我过去始终对其保持着仰视的角度。显然,如此高贵的尤物,是我这双粗手难以把握的,以致在写了多年诗歌后,将目光转向了随笔,并尝试着写作小说。然而,诗歌就像一个影子,与我不离不弃。我就如一条沉潜于水底的鱼,憋闷时,要时不时地借助诗歌的鳍,以能浮到水面上做做深呼吸。
读了多年诗,现在反而越读越迷糊了。在不少堪称大腕级的诗歌刊物中,印刷于纸面上的分行文字,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抽象的如空气一样,无影无形,抓摸不到实处。让我这个愚笨之人终日苦恼于无法凭借语言的梯子,顺利抵达诗人的内心。在这些分行的文字面前,我是诗歌的盲者。同时,愈发感觉到有一种我曾经视若珍宝的美好,正在逐渐被一种锐器洞穿。
这些诗人,似乎正站于离星星一步之遥的神坛上,仰天长啸,独自直面高处不胜寒的苍凉,而拒绝与众多的凡俗之人亲近。民间的烟火,浓重的汗腥气,甚至鞋袜的臭味,让这些有洁癖的诗人难以忍受。在这些诗人心中,肯定深藏着一种知音难觅的悲凉,而由此更热衷于与自己的影子或者神对话。
犹如车子不是用于运输,而是陈列于博物馆供人瞻仰,还是车子吗?书籍不是用来阅读,而是放在神坛上受人供奉,还是书籍吗?文字不是用于沟通思想,而是限于自恋,还是文字吗?当粮食不是用于食用,而是止于观赏,还是粮食吗?是谁,正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背对诗人沉默不言?
史载,古人曾以诗求教于村妇,以求易懂。北宋柳永之词,倘若读之像二两小酒下肚,晦涩有如足踩棉花团之感,估计有井水处必颂柳永之词的壮观,绝不会出现。又有西晋左思之《三都赋》,曾被众人竞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原本每刀价仅千文之纸猛涨到两千文、三千文,此后竟倾销一空,且有不少人奔至洛阳之外购纸,来抄写这篇千古名赋。一篇赋,竟引发如此热闹之景观,应是缘自该赋之文字的通俗与精美。
时下,诗歌正由曾经的主角快速地被逼到文化载体的边缘,以致达到鲜有人问津的地步,仅仅是因为声色犬马之物过多所致吗?想来,未必如此。在很大程度上,皆因众多有着洁癖的诗人总是固守在自己画定的圈子中,沉醉于自身影子之美的缘故。沉迷于影子,关注的多是自己的内心,而我始终认为,真正的诗人应是甘于沉潜于民间深处的隐者。你可以从其或长或短的文字中,深切感受到来自民间最底处的烟火味,浓重的汗腥气,甚至鞋袜的臭味,是那么的真实立体而非虚幻不可捉摸。
这些来自民间深处的诗歌,似乎并不过多注重修辞,以及文字排列技巧的花样翻新,而是更多的关注于生活和真实情感的原生态再现,犹如刚摘下的尚带着花蒂的黄瓜,脆生爽口,又若汩汩涌出的泉水,清冽甘甜。这些诗歌或许没有大腕或大牌之类的光环宠着,也和纷纷扬扬的主义和派别无关,甚至还可能有几个用于写诗的字,也需要查字典来扫除障碍。它们普普通通的就像似我老家乡下的玉米,你可以从这些来自民间的金黄饱满的玉米粒中,呼吸到阳光的香气,也能从其上面尚未干透的汗腥气中品尝出盐的味道。它们虽然普通,但干净、健康,富有营养。比如:“嘈杂 拥挤 南来北往的脚无处安放/离根越远越不知往哪生长/我暂时在潍坊宿下/夜半发烧 呓语 八次冒虚汗 九次去北京/途径童年的村庄 我卸下心灵的一部分/到达祖国的心脏 又卸下心灵的一部分/直到服务员敲门 说要清扫残梦/我才发现天已大亮 但此时骨节疼痛/口干舌燥/母亲呵 在漂泊的人生路上/儿子又要大病一场”(徐俊国:《打工日记》)。
这些诗歌的隐者身处民间,真实而立体的活着。你能很轻易地从他们分行的文字中,对其纯净的心灵深处自然喷涌而出的激情或忧伤,感同身受。甚至,从其撕纸的动作中,也能体味到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感。“在一张白纸上写你、画你/写错了,索性就让他一直错下去/画错了,嗨,我要的就是错得不能再错为止/写你画你还不够,就骂你/一遍又一遍地骂你/把纸撕了,哧!哧哧!/哧哧哧!”(大卫:《你不在我身边……》)。
对于此类诗歌,无论是在家独处,还是因生计而外出忙碌,我都会带上一本,抽空总要翻上几页,哪怕是只看一行。这种从阅读中获得的精神上的愉悦,使疲惫得以有效缓解。我就如一条沉潜于水底的鱼,借助这些诗歌的双鳍,我得以浮到水面上换气,并由此消解了我内心深处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积淀下的郁闷或憋屈。
真正的诗人,应能远离画地为牢的自恋,而甘于静心在民间沉潜,并能用心体味凡俗百姓含于舌尖上的苦乐,能用心感受来自民间最底处的烟火味,浓重的汗腥气,甚至鞋袜的臭味……
人活得真实了,诗歌也就活了。
备注:本文原刊载于《徐州日报》2009.6.23读书副刊 (刊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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