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安 春 其实,春天来时也俏无声息。夜露在屋檐上最为清冷了,长夜便将过去。 清晨,细碎的风在田野里找寻着去年冬天的记忆。 寻梦的长篙,静静的搁在清浅里…… 青草上的白露,玲珑的圆的光亮,在风的撼摇里坦然的、不可重拾的坠落。天空鱼肚露白,鸟儿醒了,梳理着太阳的光晕,开始低声私语。然后三三两两飞向河岸,打探柳树抽芽的消息。仿佛在一夜之间,春讯便来了。一刹间,哗然若市,把整个乡村惊醒了。 邻居家的孩子,睡眼朦胧,隔壁能听见很响的尿尿。 破旧的小市街,肮脏而又寒碜。街墙被盐霜剥蚀过的青砖苔痕层叠。雨季来时,苔料吐涂着深浅不定的绿,幻化成各式的画图,是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争论的主题:哪是渔翁、哪是樵夫、哪是山、哪是水、哪是中国。 闭着眼沿街走,只用手一路摸墙,就能分辨是哪一家。不知是谁开的头,把一些心爱的小东西藏在壁缝里。掉落的门牙或是臼齿,有孔的铜钱或磨光的银角。隔几天夜晚再去摸摸它们,看是否还在原地?摸到毒蝎就有被蛰的疼痛,但偷藏的快乐却不曾减少。 窗户的电线上晾晒着女人的衣物,在清凉的晨风里旗帜一般飘荡。 谁家的狗在墙角撒尿,卖菜的大叔用扁担駆赶。狗受了惊吓尖叫着逃走,一会便消失在青草长满角落的小巷尽头,隔着一片村落是沥青铺就的公路,白色的铁栅栏牵连着远方,所有外面的消息都来自那里。 街上的人渐次多了,从四面山里出来赶集的人结伴而人,欢声笑语惊起林间的鸟雀。山路弯弯,布谷声声呀!白的花、黄的花、红的花一并开满了山谷,发了疯一般的念想。 春天,我要会见你。
夏 生命般葱茏的苍翠,滑过屋后青山,散落在后街人家院落。 竹编的凉椅里,躺着干瘪的婆婆,她光着上身,乳房耷拉着。蒲扇扇出鬼魅的故事,若是夜里有人唤你,千万不可答应。那时招魂的季节,野地里不时有野火闪动。牧牛的孩子趟黑就要归来。若迟了,家里人必点柴火去迎接。 青石板铺成的巷子,有凉风从村口吹进来,大家坐在石板上,有人索性光着膀子躺着。 家家没有亮光,山月是最好的亮光,大家谈论着煤油又涨价了,该省着用。。。。。。 村前绕溪,溪两边全是柳树。柳丝是寂寞悬垂的睫毛,在月光里睡着。沿溪开满着野花,缤纷的颜色,也在月光里睡着。谁家的孩子在石板上睡着,邻居大妈用糍粑喂醒,糍粑是白色的月光,香甜永远留在梦中,大家都说着未来。 蛙声十里的长夜,流萤点灯。瓜果成熟的时候,村口经常有骂街的妇女,一把菜刀,一块橙板,声泪俱下,远处的群岚传来清晰的回声。这回音是黑夜里的绝响。 邻舍有个圆脸的姐姐,她的白脸是窗外的月。她的名姓已经失落了。月亮描出她鬓丝的黑影子一齐落在她的白脸上,那脸,和圆月一样温柔。时间睡着,夜是温柔的永夜。要不然,你决不会说出“假如天上一直挂着月亮,该多好......”那谜一样的傻话。 出嫁的日子,是山里的节日,炮竹声声,敲锣打鼓,人人着新装,从村口走来,有抬东西的,有闲着的。村民老远就在猜迷一样,放言谁是谁。闹过了,醉过了,嫁妆一台一台,用拖垃圾装好,开车的老三也要带花。大伙目送新娘走远,议论才正式开始。。。。。。 秋 收获季节的阳光,被成片地割倒。月亮也送进粮仓。
母亲放下缺口的镰刀,把斗笠挂到墙上,把劳累挂到墙上。父亲抽着旱烟靠着土墙,打谷场上终于安静了,只有鸡群在快乐地游荡。 河流汩汩流淌,村童洗尽身上的泥巴,用生水吞着那变了味的麦饼,农场上的风车,在黄昏里一如母亲的酣歌。 这时,夜就要来了。为什么雁阵会把高天啼冷?溪流会低诉?芦苇会哀泣?秋寒会流咽?天会愁?日会黯?母亲会默默无语?...... 山峁里燃起烟火,母亲在修理地球,锄头刨下杂草,烧成草灰。牧童从山地里挖来地瓜藏在火灰里,记上记号,等待明天额外的收获。 中秋的月,是个大大的月饼,天狗吃月敲鼎盖,是孩子必做的事,月亮再次出来了,山村里格外安静,月饼的香味只能在睡梦里品尝,孩子清洁的眸子在月光里更加深邃了,失望里却坚定着期盼。 墙壁腐旧的屋子,黯里浮出一张清瘦的脸,略带苍黄色,两鬓斑白了,胡髭也斑白。唇间常滑出些苍老,低沉,又略微醺醉的吟哦。词义毫不重要。只是含混不清的呓语,或高或低地吟着。听久了,人会变成起伏的浪,又仿佛是袅袅的烟。自觉天高,地莽,随声而去,没有止处。他座在门槛上,烟枪高过头顶,那张脸摇晃着,时间是浪里的船。他是船上搭客。那张脸比“祖父”这字眼真实。小狗是唯一能听懂呓语的,它们是主人忠实的卫士。 在一个多雨的秋天的早晨它们的主人走了,再没回来。那悬在木门上的锈绿的铜锁,只留着黄犬叫着寂寞。……
冬
冬天是广阔的,那些线条模糊的远方,总让人想望着那更远的、萦在白云下的,爬满青苔的古城。入冬,家家忙着劈柴,柴禾垒成井字,一摞一摞挨着土墙。天气忽儿冷了,一夜之间成了银白世界。雪天是串门的好时机,“有吃没吃,烧把火烤”,到哪家都是烤火。 最后一个客人走了,带走了最后一抹晚霞。 房顶只露出插上瓦松的黑色的屋脊。做盐菜已经过了季节,此刻那些缸子,坛子终于歇息了,草垛也盖上白色。雪花满铺着寂寞和安详。冬天把洁白还给洁白……
“小洋锅”煮着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好像鱼的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熏得乌黑的锅子越显出豆腐的白。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昏暗。 冬天是会友的季节。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腊月酿酒,酒最香醇。父亲每天都温着一壶酒,酒壶是铜做的,沉甸甸的。很多时候却是独酌。唐诗下酒清饮: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牙牙学语的孩提,虽然不明白所念何物,至今却记得父亲忧伤的眼神。 山乡雪夜,全家围着灶堂取暖。霰雪在长夜里放歌,屋外麦子正在拔节。。。。。。 远处的犬吠,警示着夜归的人们。静夜里独枕鸡鸣,在梦里亦是寒冷的,醒着去寻梦,原比由梦来寻人更多情韵。
尾声 在时间的河流里,每个人都匆匆奔向自己的命运! 而你从叹咏的声音里跃起,三十年越过那许多落花般的人脸,让记忆留给明天! 午夜梦回时的那一霎,记忆并不如歌,它只是清平的曲调。 清平里夹着些许温暖和哀愁。 那山, 那水, 那月, 那夜, 那人间, 那泪水浇灌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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