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时代》十首合辑

衣影

1、《无声的雨街》

下雨了
雨水打在车玻璃上
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像一轮倒月
死死勾着
安静如墨水

路面湿透
醉酒的女人躺着
抽搐的眉间是一片洼地
翕动的唇齿被潮红的胭脂吞没
那扭曲、颤微的线条
将雨水圈禁在无声的气息里

远方的森林
传来古井的“滴答”声
搅动着暗夜、车窗和女人
用橡木塞拧紧的玻璃瓶瞬间倒塌
世界、故事泼洒了一地
在等一个人来收拾

2、《罗生门》

太阳不眷顾，他就痛苦
一字一句，割下身上的肉，血渍殷红

烟酒和大麻，还有重砣似的雪花
所拥有的，只剩下这些

被抛的旅者哀求生的希望
灵肉交织，锁在黑屋的窗格里
一双生锈的眼，像沾满灰的毛刷
在阳光背后，白炽灯炫耀了每个角落

出不去的，终究也进不来
他想趁天黑就出发，有人还在等

天空仍在织自己的毛衣，万物躲闪不及
等太阳出来，轻抚每一寸土地

最后，他用枯柴蘸着快流尽的血
颤微地，在窗子上写下——
因了不是被接受的方式，逃离才有可能  

3、《一路向北》

一路向北
贫瘠的土壤被秋叶裹挟
雨线密斜，织如牛毛
老黄牛拖着木辕车
大地瑟缩的像一只万年老龟

小镜湖一睡很久
沉疴中不停地凝望远处
眼眶晶莹，身子湿重
浮动的斗笠掠过它的足边
一阵响雷几束闪电
刺破了斗笠下的纱幔
鲜血喷涌浸渍了浮动的梦和湖水

一只木筏勇敢而不安地眺望
远处的木屋，木门紧闭着唇齿
栅栏层层地围住
天空突然将大地窒息在怀里
像刚出生就夭折的婴儿
绝望、死亡从木屋的烟囱腾起
半空再寻不见雷声和闪电
向北的路上秋叶乏力地喘息、蠕动

向北，再没有路
雨幔模糊了渐行渐远的车辙
斗笠漂浮在跳跃的水中
像猫的眼睛和车刷子，时开时阖
直至贫瘠的土壤消失
老黄牛和木辕车沉降湖底
湖面被秋叶彻底地包裹
发怒的闪电才能撕破天幕一道血口
唤醒那座木屋  

4、《沙埋》

一指流沙穿透身体
横躺在长满宿草的荒地
掏出心曝晒给这或那一个太阳
死亡总是最好的献祭

风筛了一夜的黑魆
荒地岑寂，坟冢由沙砾堆起
仰望和触动终于被覆盖
一角衣襟辉映了磷光

天际苏醒几处炊烟
晨曦、雨露披上这块土地
一声驼铃和几束蹄花
呜咽着粗犷与苍凉

足下两座断壁坍圮
荒地隔绝了这或那一个太阳
车马、骆驼都见证并路过
灵魂一个一个倒下  

5、《山城渡口》

天空灰白时，渔火点亮
一只苇船停驻江畔，苦水微澜
飞蛾撺掇，任时光在苇窠中捉现

那副皮囊和泥土一样，纵横沟壑
竹篙业已疲软，皴裂的手颤微轻扶它
夕阳晚照，破败的渔船浓缩半生

点一杆烟，吞吐几次生命
云水波谲，飞虻死去如瞬即的星火
孤孑是竹篙的背影，欹侧风怀
青布衫的袖口，江河往事，零星抖落

数十年，一张张新网覆盖，浮沉江面
收拢和撒拨，唇红齿白已嬗作削骨风烛

水面，鱼虾面孔呈新，雀跃网中
对错都融释江水，真假已雕刻山河
一切瞿然，在向死的途中活着  

6、《丰碑》

我老了，就去卖红薯
我的一生都献给了祖国
只剩下这三尺残躯
他说，年轻时一条腿留给了炮弹
并不甘心做俘虏
再回来，沧海桑田
我的头上顶着“汉奸”两个字
路上只有尘埃和冷漠

也曾倾心爱过一个女人
付出了全部，房契和土地
还有孩子。在他们眼里，被抛弃的罪人
从此划清界限，感情不抵陌生
他说着功勋，老泪纵横胸前的徽章
天空一片灰暗，灯也昏沉
他用力抓着枯柴，瘦弱而伟岸

我老了，就去卖红薯
我的一生都献给了祖国
如今，只剩下这一方坟丘
野草萋芜，枯萎的芦杆耸立于风中
他说的话，盘旋在历史的阴沟
那飞翔的雄鹰知道，岁月是赌棍
那个女人、孩子——
还有祖国。再也不记得他  

7、《重生》

黑夜轻欢，冒出的螺钉指戳脊梁
山流淌，溪湖突兀其中，世界躲进梦窠
远处，尽头挽着句号，蚂蚁踽行
寂静开始欢送声籁，颠覆才刚开始
椽木枯槁之处，新芽扶起皴裂的皮肤
被天灯点亮，漩涡卷进一团活火

造物隐蔽，火燃烧和吞噬成就了废墟
一寸毁灭一寸生长，水火交织
生命卑微，原初和虫豸，托生那一束新芽
船是久远的朽木，帆缩影这一片废墟
醒来吧，醒来吧，这第一个声音！

遗忘和历史一样，只有飞鸟牵系
天地和合之处，生命之光源于地平的尽头
山河是一方棱镜，经太阳折射
彩虹会集一绺阳光，船重新长成新芽
永恒的活火，再次席卷，毁灭新生
世界追溯进树的梦窠，自觉流淌

醒来吧，醒来吧，这第一次呼喊！
船终于记得朽木和新芽，飞鸟扬起一双翅膀
蚂蚁长成巨人，溪湖流淌，山突兀其中
远处，一条金色之路横亘天地尽头
一步跨越一步回首，生死浇筑  

8、《世俗之城》

最低洼的城市
羞涩和温婉的城墙外四面环水
不用呵斥这宁静的夜晚
风将简单的字块裹挟进篝火
燃烧得疲倦，苍老如灰烬

土地潮湿的那一片
你的呻吟，他的嘶吼从地面剥离
枯萎的琉璃花瓣浸着寒光
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庞
在柔弱少女的白裙下撕开一道血口
汩汩的流声被吸附远处

欲火噬啮的房子
瓦砾震颤，砖墙狂醉般地舞蹈
一记沉重的耳光正唤醒
城市从血泊中、从篝火里抬头仰望
木屑簌簌，坠落一片安静  

9、《乡土》

青砖红瓦茕然巷陌
水雾和雨珠在雀跃、舞蹈
方田里的稻草人结草衔环还报
一个背影扛着锄头回家

光屁股撅着在鸡窠中摸蛋
穿碎花短褂的长辫子被湖水偷看
一只皴裂的手把麦秸点燃
烟囱是世界的另一个出口
袅腾起希望的火光

庙神佝偻，手托着烟枪
湿答答的屋檐沉默了两个甲子
自在爬行的蚯蚓仍留恋门前的土地
这块泥泞的土地一直蜿蜒

历史在这里倒下、站起，又倒下
只有活着的生命还在继续
捍卫这宁静和庄严  

10、《树的秘密》

歪脖梧桐萧疏肃立
身体隐蔽深邃的洞口
张着獠牙，一滩秘密汩汩而出
趿着木屐的少女慢慢靠近
让雪白的颈探进树洞
秘密将她强暴在怀里

垂暮西山的太阳露出一角
余晖纠缠在洞口，殷红的波浪起伏
传出少女痛苦的呻吟
树洞来回吞吐着一只木屐
诱等另一个孩子靠近

“妮妮、妮妮！”
洞里传来童稚的回声
惊悚、好奇、焦急迎面扑来
男孩紧抱腐朽的梧桐向上爬去
另一只木屐从枝干垂伸
树在蜷缩、扭曲、报复

天空阖上锅盖
漏出一线光亮模糊了眼
照在远处的炊烟
渐似飘来，幽灵的手忽然扯碎树干
男孩看见女孩从洞口的血泊爬出
孱弱的胳臂怀抱着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