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新世纪十年中国先锋诗歌报告
文/小引
1.
2006年春天,第二届“大场诗歌朗诵会”在建外的SOHO广场举行,据说邀请了包括食指、于坚、西川在内的20余位上下五代诗人。策划者胡赳赳在一篇文章中说:“足不出户的诗歌是可耻的”,并直接宣布:“电脑技术的发展已经开始用键盘“敲打”来展开诗歌的探险历程了”。但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迟到的呼声。从1995年开张的第一家中文诗歌网站“橄榄树”算起,再到1999年李元胜担任主编的《界限》,2000年莱耳创办的《诗生活》,南人的《诗江湖》,以及2001年开始风起云涌出现的各大诗歌论坛,2006年虽然可以算是汉语诗歌在网络上中场亮相的巅峰时刻,但残酷的事实是,在汉语诗歌接触网络的十年进程中,尤其是以论坛为主要代表形式的潮流里,此刻的繁华已经开始逐渐走下坡路了,盛极而衰的迹象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就在这一年的大场诗歌朗诵会上,曾经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跟我讲述这故事的,是当时正在现场的诗人杨黎。以下是杨黎的回忆。记录地点:武汉。青年旅馆。2011年11月27日下午。
“那天我们在台下站着聊天。远远的,看见西川带着一个外国老太太走了过来。嘎。于坚正好迎面遇见了撒。西川就跟那个外国老太太介绍说,这个人,于坚。中国诗歌第一人!于坚哈哈一笑,对着西川说,你才是。” 2. 杨黎在《2000中国诗年选》中写了一篇序文,名字叫《打开天窗说亮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年选的出现源自于更早的盘峰论争以及后来的衡山诗会。在知识分子和民间写作这两大阵营的争斗中,2000年后,双方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各自祭出法宝,写文章、出书、搞年选、选集、合集等等,按下不表。
但是,很明显的潮流和分水岭依旧存在。这些原本在网络出现以前的论争和分野,在网络的初期阶段表现的尤其明显。或者换句话说,因为网络的出现,两方各自射住阵脚,对自己的观点和影响区域做出了更加明显深刻的划分。这一点,可以从中国最著名的诗生活和诗江湖两个网站上汇集的人群总看出分野。诗生活,由莱耳创办于2000年。在这个网站常驻的诗人在写作上倾向于修辞、精神、知识背景、学院等综合智性。而与之相对的诗江湖,由南人于2000年3月创办。则热闹、嘈杂、喧嚣、刺激。在写作上也显得民间、另类、本真、口语。
纵观中国先锋文学的过去十年,每一件发生的事情,都和网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理解,随着新媒体的介入和使用,我们的确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
2000年以来,新世纪的中国诗歌版图以论坛和网站的形式出现在公众面前。根据我们的统计,在2005年前后,全中国的专业诗歌论坛不少于500个。而其他综合性文学论坛更是不计其数。
从橄榄树开始,到界限、诗生活、诗江湖、灵石岛,再到接下来的扬子鳄、或者、橡皮、他们、诗歌报、北回归线、北京评论、突围、赶路、广东诗人俱乐部、平行、黑蓝、南京评论等,都是具有广泛影响力且各具特点的诗歌和小说论坛。以上结论是我们分别从创办的时间、规模、人流量、影响力等等方面来考察得出的结论。此结论终结于2005年。
在2005年以前,我们可以看到,源自网络之前的争论和分野在进一步的夸大和深化。随着网络的随意性以及各自占山为王的潜意识的影响,受众相反更加的单一化和纯粹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期显现的矛盾逐渐随着论坛的大量涌现而消失,交流的多样性造成了人群的分野,而海量交流又慢慢形成了分野后的融合,写作趣味和倾向,也逐渐显露出了互相渗透,对立又靠近的现象。正像伊沙在《中国诗人的现场原声》(2001年)一文中说的那样,中国的诗歌在此三年里好似“轻舟已过万重山”。
3. 我们在这里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2005年以后,甚嚣尘上的网络似乎突然沉寂了许多。此前,每天打开网站可以看见的争论和新的优秀诗人的面孔,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减少了。一些网站和论坛的回帖以及新诗张贴的数量,大幅度减少。我们的分析是,自2000年诗人集体上网以来,那些在论坛上突然出现的天才型诗人,其实许多已经有多年的线下写作基础。他们的集体出现给我们造成了短暂的眩晕感和错觉,误以为某种新的语言方式会瞬间催生出如此大批的优秀诗人。而2005年后,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2005年前后,一些前期建立的文学网站逐渐丧失了继续推动发展的欲望和能量。其原因很复杂,不在我们的考察范围内。我们仅以先锋文学网站“橡皮”为例做一个简要说明。
“橡皮”创办于2001年1月。当年的参与人员是杨黎、何小竹、乌青、竖、张羞等。主要的艺术倾向有杨黎的“废话”理论等可作参考。它关闭于2004年5月。集结或者模糊靠拢在其周围的诗歌论坛有早期的壶说、秦、果皮以及后期的物主义、新湘语等等。
从这里我们依稀看到,作为拐点的2005年,实际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此前的网站和论坛,以彰显艺术倾向和斗争为主,而此后的,则迅速的从集体转向个人,从“为了分裂的团结”开始走向“新的分裂”。
从诗生活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到橡皮关门催生果皮直到物主义,再从诗江湖到垃圾派到各种诗歌行为艺术。如果从流派这个角度来理解当代汉语诗歌的变化,我们基本上可以做出的推断是,虽然前后两阶段的艺术倾向有这样和那样的相同与不同,但基本可以认定,后者发生于前者。后者或许在某一个向度上做的更加极端、偏执、尖锐,但是从形态,生存方式,生存手段上却并没有摆脱巢窠。
在我们看来,过去的十年中,真正具有流派意识的汉语诗歌网站并不多。“橡皮”的前身来自杨黎等人的“第三代”,而韩东等2002年创办的的“他们”毫无疑问来自老“他们”,余怒在安徽创办的“不解”源远流长,非亚等人的自行车更是十年前的艺术主张,包括后来北岛参与的“今天”诗歌网站亦如此。而由新锐诗人完全自主建设的诗歌网站,唯有“诗江湖”具有强烈的流派意识,并提出了诸如“先锋到死”这样极具宣传力的明确的艺术主张。
一个更加深入的判断是,至2005年止,以网络为平台的先锋文学,一路正在逐渐摆脱新媒体带来的困扰而由群欢重新走向隐秘的个人探索。另一路则如陈仲义在《近五年网络诗坛诗象观察》(2003年)一文中分析的:“垃圾派与下半身双方你死我活的搏杀,本质上是解构话语在更大范围上的延伸扩展……它是后现代语境在高科技援助下赤裸裸的演出,也许只有这样,才最充分满足网络诗歌‘场域’的规则与游戏欲望。”
2005年前后,是诗歌在网络上的最佳时期。风起云涌的不仅仅是各种思潮、争论,各大网站也纷纷拿出了网刊和纸质刊物。诗生活从建站开始就从未间断电子刊物的发行,同时期的界限、诗江湖、或者、橡皮、他们、平行以及后来的黑蓝、果皮等等网站,都定期或者不定期的推出过数十期网络电子书。2006年至2007年,还由或者诗歌网和诗生活网发起了一次耗时一年之久的“中国诗歌调查”活动。这份诗歌“田野调查”,先后收到了来自全国及海外诗人的答卷812份。从现存的各网站资料库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当年大干快上的热闹场面。电子书的存在,也为我们保存了相当珍贵的资料和可供回顾的诸多场景。
我们可以用朵渔的一句来总结这个时期中国先锋诗歌的变化。在民间,不团结就是力量。 4. 因为筹办《火车—中国先锋文学》,我跟杨黎在今年先后见过三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1年的11月27日下午,我们坐在武汉国际青年旅舍的小院子里喝茶。在场的还有魏天无。
我跟杨黎说,既然是十年回顾和展望,为什么我们不做一个切片式的观察呢?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谈网络十年,那么就有必要在某种程度上回避一些前辈。我接着跟老杨解释。比如五十年代的一些诗人成就斐然,但大可不必在此书中过多谈及,本书的标签是:网络、十年、先锋、民间、影响力、作品质量、持续性等等。如果拉一个名单而又不加限制的话,那将是一个何其昏庸的裹脚布。
老杨的意思是列出十个诗人十个小说家几个事件。我随手在本子上写下了这十年来脱口而出的名字,排名不分前后,他们是那个下午我的第一反应和直觉。
余怒、伊沙、沈浩波、朵渔、张执浩、竖、宇向、吕约、巫昂、尹丽川、何小竹、臧棣、魔头贝贝……
我觉得这样一份名单,是可以提供给中国先锋诗歌或者说是中国先锋诗歌在过去十年中提供给我们的。我没有从写作趣味上做过多的区分和筛选,把一个复杂的标准简化成一个简单的标准看上去容易,其实却大费周折。
比如我们划去了于坚、翟永明、孙文波、王小妮,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五十年代,又并没有过多的在现场出现(于坚和孙文波似乎一直若隐若现)。划去韩东是因为他过去十年的小说创作实在是光彩夺目。我努力还想提到一个青年诗人叫陈小三,但他2007年去了西藏之后,就淡出江湖,很少见到作品。
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法让我觉得有点迟疑和困惑。这份名单看来增加更多的人选。但我又想,增加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5.
过去的十年,围绕文学发生的各类事件层出不穷。最著名的当属赵丽华梨花体事件。而围绕着梨花体又出现了裸诵、诗歌之死等等争论。从诗的本质意义上来说,梨花体本身并无过多可以言说的地方。但由此而产生的巨大社会效应和连锁反应,却是中国在近二十年来唯一的一场席卷诗坛与大众的“诗歌大讨论”,不得不让人侧目。
该事件缘起于2006年9月,在网易、猫扑、天涯、西祠胡同等同时出现了诗人赵丽华的一组口语诗歌。众多网友用各种方式复制、模仿,进而迅速的传播开来。诗歌界对此的反应毫无疑问显得迟钝和措手无策。
就在同一年的十一月,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铁凝当选主席。十二月,德国著名汉学权威顾彬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发表了自己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见。他在访谈中毫不留情地指出中国当代文学价值不高,存在种种弊病,诸如作家不懂外语、不敢直面现实、畅销的都是垃圾等等。顾彬的这番话被国内的媒体在《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标题摘录发表,一时舆论哗然。
对诗歌和文学的指责,不仅仅发生在这一年,比如2005年,林贤治就批评欧阳江河的“中年写作”以及臧棣说的“诗是知识的命题”。他在文章中指出诗歌是需要感情积累的,没有介入社会的激情,没有热情,能写出好诗来吗?即使写也是苍白无力、无病呻吟的。诗歌是有神性的等等观点。臧棣和孙文波等人随后在文学大讲堂撰文进行了反驳,并称“当代诗歌应该有更复杂的出发点”,“诗人被语言的快乐所吸引,始终是根本的。没有这份狂喜,不理解这其中对诗人心灵的持久诱惑——意即柏拉图意义上的神灵附体,你还谈什么诗歌?”
同年,在赵丽华事件被主流媒体大肆报道时,炮轰当代诗歌的还有青年作家韩寒。他在一篇文章《诗歌的问题》中称,现代诗和现代诗人没有存在的必要。一石激起千层浪,沈浩波率先在博客中对韩寒展开一系列的反击:“诗人被恶搞了,诗歌被文化盲流们嘲笑谩骂。他们祭出了‘群众’、‘道德’等种种法宝来对付诗歌,他们动用了草根的力量。”在很短的时间内,瞬间在网络上形成了两大阵营。一方是韩寒、李承鹏、董路以及他们广大的粉丝团,一方是沈浩波、伊沙、徐江等诸多诗人为代表,双方唇枪舌剑,骂的不亦乐乎。
同年的9月30号,杨黎组织了一场号称“保卫诗歌”的朗诵会在北京第三极书局举行,几十位诗人出席了这个活动,包括了朦胧诗、莽汉诗、下半身和废话诗等多个流派。物主义诗人苏非舒表演了《我和我的衣服》的行为艺术,脱掉了十六层衣服,裸体朗诵诗歌,最后被北京公安局处以拘留十天的行政处罚。
赵丽华事件的影响并不仅仅局限于当年。及至2010年10月,车延高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项,再一次被网友围攻,并被戏称为“羊羔体”诗歌。车延高无奈地辩白说,《徐帆》这首诗采用的是一种零度抒情的白话手法,“是我写作的一种风格,是我写作的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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