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随身携带的故乡 (阅254次)
2011-1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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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杨键23岁,名不见经传。他从皖南小城马鞍山来到南京,带着新写的诗歌,来拜访他心目中的大诗人柏桦。这次出行颇具象征意义,这可以说是他的诗歌第一次“出远门”。21年后的今天,杨键再次来到南京时,已经享誉诗坛。韩东说他是汉语以来最伟大的诗人,柏桦赞他的语言是最美汉语两极中的一极。2008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把“年度诗人”授予了他。这次,杨键来南京,没有带诗,带着百余张近三年来绘就的水墨。
当然,和21年前一样,他也随身带着他的乡村,他的故乡。这回,他的乡村蛰伏在水墨里。在这些让人耳目一新的水墨里,乡村缓缓地散发、释放着它特有的气息。
□快报记者 倪宁宁
冬日
杨键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住在城市
活在乡村里
柒周刊:一提起你的名字,大家都会想起乡村与自然,几乎你的每一首诗都与它们相关。
杨键:可能是出自天性吧,我可以说是在自然中长大的。我出生在乡村,那里有一方美丽的山水,漫山遍野都是松树、野柿子、野板栗、杜鹃花,有各种各样的中草药。我就生活在自然中,我的两个哥哥经常带我去捕鱼捉虾,和水,和鱼,和自然中的事物产生感情也是很自然的。
柒周刊:后来你离开了它,来到城市,来到马鞍山。
杨键:是的,我曾经在一家钢铁厂工作了13年。
柒周刊:其实你一直都在城市中生活,你现在也居住在城市。
杨键:但我感觉和它没有什么关系。我和它的关系就是出门买点菜,打点酱油,买点大米回来。
柒周刊:也就是说,关上门,你还是生活在乡村。
杨键:可以这么说。
柒周刊:你的诗画面感很强,树木、河流、人、动物,仿佛就在眼前。
杨键:我写的都是亲眼目睹的事物,我不会写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柒周刊:就是说,你会经常出门到乡村去。
杨键:是,我早上出门,有时候一去就是一整天。郊外,水边,山上,主要是这三个地方。
柒周刊:你写了很多关于水的诗。
杨键:是。我喜欢坐在河边,长时间地看着它。
柒周刊:就那么一动不动坐着?
杨键:是的,有时候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大半天,有的时候会呆到天黑下来。水是我们的民族魂。我现在才知道我当年这样日复一日地出去,原来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没有故乡的。我是去寻找家园的。
柒周刊:对大多数人而言,自然不过是风景,是照片中的背景,是他们闲暇时放松的地方,对于你来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杨键:它们是我老师,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归宿。我们现在都忘了。
柒周刊:你回家后,会把白天遇到的事情用诗写出来?
杨键:就在“散步”途中写出来,有点像李贺,白天骑着毛驴,晚上把诗带回家。我口袋里有很多纸片,出门的时候是一张白纸,回来时,它们变成了诗。
柒周刊:有点像梵高,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小城阿尔,白天带画夹出门,晚上带着向日葵、落日回家。
杨键:我很喜欢梵高,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看欧文·斯通写的传记《渴望生活》,很感动。但我也喜欢八大,我喜欢他作品里的亡国味。
贫穷不是苦难
我也不是杜甫
柒周刊: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你的诗开始在圈内传阅,但真正被更多的人知道,是2008年你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然后关于你和你的诗歌的评论越来越多。
杨键:是的。
柒周刊:有评论说,你是这个时代的传统文化的守护者,是最后一个“传统诗人”。
杨键:我生下来就无文化可守,我只是一个生活在荒草碎片里的无家人。我有一方印就叫“无家吟”,我的篆刻家朋友将这个“无”字刻成了“亡”字,我看着觉得很美。
柒周刊:几乎所有的评论,都在诗中发现了“怜悯”和“道德”,因为在你的诗中,出现了大量生活在底层的贫穷劳动者——渔民、民工、乡村妇女、放牛的孩子等等,很多人把你说成呈现苦难的“当代杜甫”。
杨键:我不认可这种说法。贫穷不是苦难啊,小时候我们多穷啊,可是多快乐啊。我们时代的改天换地就是建立在贫穷苦难的基础上。我们的苦难观还是当年斗地主时烙下的。贫穷是苦难的想法太土了,所以我们今日的环境给弄得土里土气的。我们的精神世界也是因此而苍白的。我以为真实的苦难是生老病死的苦难。这是最大的苦难。我岂有资格去怜悯人?怜悯高高在上,而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
柒周刊:那你所做的,就是把你看到的呈现出来?
杨键:是,像素描一样。
柒周刊:你和你写到的人物在现实中有交流吗?比如说,你写到一群劳作的民工,你和他们打招呼吗?
杨键:没有,我只是看着,然后呈现。其实我是一个“旁观者”。
城市是入侵者
乡村正在消失
柒周刊:现在还常到乡村走走吗?
杨键:比以前去得少了。前20年,我和自然的联系非常紧密,最近10年,感到越来越疏远。过去我出门,步行不多远,就可以在郊区看到大片的农田,大片的油菜花,可以看到牛和羊。现在呢,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房地产开发,让郊区都快消失了,除了人,很难看到生命的迹象。主要是一个野味、野趣的自然消失了,诗歌的来源被现代化连根拔除了,这是我这10年最大的痛苦。这也是我现在没日没夜地画水墨的主要原因,我要记录下自然对我的恩惠,我对自然的感受。
柒周刊:这就是城市化的危害。
杨键:就我生活的马鞍山来讲,城市化是从1995年汽车的大量出现开始的。那一阵,大量的天津大发,夏利涌进马鞍山,宁静就被打破了,现在到处都是噪音。我不喜欢城市就是因为噪音,因为见不到牛了。
柒周刊:城市化,或者说现代化是当下发展的主要生态,是不可阻挡的?
杨键:但是能不能以不破坏自然的方式,来建立我们的城市,其实这样的现代化我们早就有了。以苏州园林来说,那是最中国,也是最自然的一种形态,但同时它也可以是最现代化的,园林内部可以水、电、空调齐全,又可以纯然是古典的。
柒周刊:所以你会在诗歌里流露某种情绪?你觉得这是一种责任?
杨键:我不喜欢这词,责任是自然而然,干吗一定要说这个词呢?
拿起画笔
用水墨写诗
柒周刊:什么时候开始绘画的?
杨键:大概三年前吧。
柒周刊:是因为“出门难”吗?
杨键: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其实我一直都有绘画的想法,很小的时候就有画画的愿望。
柒周刊:为什么是三年前?
杨键:三年前,我在院子里搭了个“违章建筑”,于是就有了画室。有了画室,画画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柒周刊:你的水墨看上去,没有你的诗那么“中国”与传统,很抽象,一般人看上去,不是很“一目了然”,似乎有西方的影响。
杨键:是有西方的影响,但我画里的气韵是纯中国的。
柒周刊:可你之前给人的印象,一直很中国,甚至是很极端的那种?
杨键:我从不排斥西方,我怎么会排斥西方呢?他们有很好的东西,自由和个性,这都很好啊。我们的写意太早了,但现在得向西方学习。
柒周刊:中国文化也有包容的一面。
杨键:自古如此啊。
柒周刊:你的水墨想表现什么?
杨键:山啊、水啊、树啊,在古代中国这些都是自由与自在,我反复画它们就是为了反复地放下羁绊。
柒周刊:与你的诗相比,你的画要更有动感,你的诗很安静,你的画,背后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这两者不冲突吗?
杨键:两者兼而有之吧。
柒周刊:你的诗歌来自自然,甚至是“亦步亦趋”,你的水墨不需要写生吗?
杨键:自然和山水本是我们的心象。
一个诗人,两个故乡
杨键在他最喜欢的冬天来到南京,选择冬至这一天举办他的第一个水墨展。就这一点而言,冥冥之中,他还是最“中国”,也是最乡村的,因为他绕开了更为热闹的圣诞,而圣诞与冬至,西方与东方,相距不过就是两天时间。两天,有可能就是一个光年。
读过杨键诗的人,甚至可以加深这个印象,自觉地在杨键和西方之间垒起一堵城墙,像长城那么伟岸和坚固。但是,站在杨键的水墨前,这堵墙,却被宣纸上流泻出来的水墨给冲塌了。因为在这些透露出百感交集情绪的画作前,东方和西方,中国和西方也交集了。在这里,你看到的不是明清,不是宋元,你看到的是在巴黎的赵无极。
当然杨键不可能是赵无极,拿起画笔的杨键还是那个生活在皖南的马鞍山诗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杨键都生活在他的乡村世界里,安静、自在,即便乡村在逐渐碎片化,在逐渐消失。但是,2008年,随着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落户“马鞍山”,安静的诗人被请出了乡村,走到城市,同时接受诗坛,同时也接受媒体的狂轰滥炸。
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个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肃然起敬,他被贴上很多带有荣誉性的标签:最后一个乡村诗人、草根诗人、中国文化的守护者、一个西方文化的抵抗者。短时间内,他被“圣化”了,他几乎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圣人。同时,他也成了一个消费对象,“物以稀为贵”,在一些消费者那里,他成了一个“少数民族”,一个“奇装异服”者。在他们那里,杨键成为一个绝对化的标签,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活在当下的人。
“现在的一代是没有故乡的人,”杨键重复着这句话,“他们的故乡是用钱购买来的,而这些城市里的单元,并不是真正的故乡。”在杨键看来,真正的故乡是自然,是山是水是山水中的动物,是山水中缓缓流淌的时间,是你抵达那里时,亲人温暖的眼神和不多的话语,甚至故乡也包括你从城市抵达那里前的“跋山涉水”。
而现在,一条高速公路就把你带到了那里,你在那里出生,你在那里冒出第一句话,那里曾经有看得见的青山绿水,曾经有木柴烧出来的一锅香味浓浓的稀饭,现在那里几乎成了城市的一部分。甚至与城市别无二致。“其实,我也没有了故乡,所谓的故乡,不过是地理上的一个地名而已。”杨键说,另有一个形而上的故乡蛰伏在绵延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不幸的是,这个故乡也已经成了碎片,接近它需要你去阅读和揣测。
杨键,这个寡言而沉静的诗人,无疑在当下处在边缘,同时也是很喧闹的诗坛中的一个另类。但是他不是所谓的圣人,他呼吸在当下,会在当下生老病死。不能说他很中国,就决绝西方。很多人忘记了或者故意忽略了杨键说的一句话:中国和西方对他诗歌的影响平起平坐。
而这一点,在他的水墨中体现得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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