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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现代汉诗久违的“正面的美”——刘频的诗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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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20: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现代汉诗久违的“正面的美”

——刘频的诗歌写作



荣光启







我与刘频有过两次见面的机会,惜记忆里连只言片语都未存留,但多年来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那是刘春对我的说话——如果让我只推举一位广西诗人,那他一定是柳州的刘频。我和刘春在诗歌阅读上很多地方趣味相近,我相信他对诗歌的鉴赏力,从那时起,我便相信刘频的诗应该是那种让我激动的诗,虽然一直无暇去寻觅来阅读,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与之相遇,并爱上她。

2010年初,我收到刘频的诗集电子版,稍后,他又发来一些“新补充的”诗作,在邮件中他说:“我在书稿中补了一部分诗歌。我把其中重要的发给你,发给你这十多首大都是我喜欢的。……”当我打开这批“新补充的”诗歌,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诗一定不可或缺,是“重要的”,这是相当有质量的一批现代汉语诗歌,其大气、纯净、深厚令我惊叹,在诗歌形式的自由之境、在经验上的沧桑和在诗歌境界上的阔大上,使我想起我喜欢的诗人王家新;而其在抒情上的深挚、对往事的怀念、对弱者的关切、对无名事物的命名意识、在感觉和想象上,又使我想起像写《最后的幻象》组诗的欧阳江河等许多当代优秀的抒情诗人。

也许是我这些年很少仔细地研读某一位诗人了,当我面对刘频的诗集,掩卷之际,心里满是感激,诗歌由诗人写出,便不再仅属于他自己,好的诗作其中的感觉和经验,虽是自我感觉和个人经验,但却能为多数读者所感受到,会激起无数心灵的欣悦、感动、疼痛。我对那些掀起我内心波澜、给我阅读诗歌之愉悦的诗人总是感激。







在刘频这些作品中,击中我的第一首诗是《磨制铜镜的人》:



我敬重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当岁月的地址下落不明,爱情落花流水

在古井边,他在坚持磨一块铜镜

从他手上传来摩擦的声音

粗砺,坚定,有节奏

他用一生的目光,去对应一尊铜的高贵

  

从肉体中抠出的铜,锈迹斑斑

但他坚信

在时间的铜绿覆盖下的深层

铜的古典纯正的灵魂

一直在那儿守候着一个人的心灵

他从身体里面一点点挖出暗淡的光线

照在前额的皱纹和手中的技艺

  

很多年了,他在耐心磨一块铜镜

身子与铜构成45度的锐角

他用咳出的血,浇在发烫的铜上

用破碎的心去磨合铜的硬度

刺耳的声音,迸溅的火花,飞扬的铜屑

落在他污脏的胡子和眉毛

他真实而虚幻的脸

隐藏在一尊铜弥散的芬芳里

  

他伤残的手磨得像一块薄瓦片

这个内心有力的人

他还要磨下去,要磨到铜的骨头

要逼出一块铜光滑、发亮

直到丢失的岁月渐渐显形,清晰

直到古老的青春在手中重新闪光

在铜镜里,他捞出自己

捞出玉桥上一轮当空明月

  

这是作者路过钱塘的一次游记,那个现实生活中的手艺人,激起了诗人内心的波澜:他在磨一面铜镜,而他的劳作,也是我们的一面镜子,这个内心有力的人(在表面上,是苍老、污脏的容颜和伤残的双手的“有力”),不正是诗人一生的写照么?“要磨到铜的骨头/要逼出一块铜光滑、发亮/直到丢失的岁月渐渐显形,清晰/直到古老的青春在手中重新闪光”,这闪闪发光的诗句,不正是诗歌写作本身的象征么?“在铜镜里,他捞出自己/捞出玉桥上一轮当空明月”,这不正是诗歌给我们的莫大安慰么?这劳作,是咳血,是孤芳自赏,是自怜自爱,是在一面自己磨制的铜镜中看到自己丢失的岁月、衰老的荣耀。

这样的诗歌在现实性(特定的社会场景)、象征性(以磨镜的手艺人的工作与诗歌写作相互暗示相互阐释)和玄想意味(磨镜者的命运与诗人命运的吻合)的结合上,真是相当精妙。它本身就是一面精致而有力的铜镜,闪着隐喻的光辉、透着诗歌呈现现实、言说生命的力度。







《磨制铜镜的人》让我看到的是刘频作为一个诗人的内心境界和文本技艺,我觉得他已不是一个为写诗而写诗的人,他的内心已至一个境界:只要有想象的契机,他的话语中就会自然发出优秀的诗篇。当我读到他的《大水库》,我被他诗中的境界所折服,几乎无言,只有感动:

  

我在大水库的水面,坐船,写诗

鱼在大水库的水里,听我朗读句子

1968年,在大水库底部红旗招展

十二个县的草帽,随红旗浮动

在大水库底部

是7万人的口号,是铁锹,箩筐,垫肩,开山炮

是斗私批修之后飞涨的进度

是师徒恋情在标语里发芽

在大水库底部

是指挥部的高音喇叭,是喜报,是拉歌的大嗓门

四类分子在右边,贫下中农在左边

中间是咬牙坚持的风湿性关节炎

在大水库的水面

我的诗歌想潜水,深入到底

被1968年的深度反弹回来

一只白鹇飞过大水库

看见11亿立方的水

把凉幽幽的蓝色铺向远山

一个人小小的影子,像在纸船上

  

也许是因为柳州,这首诗让我想起曾被贬于此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尽管柳宗元此诗不在柳州所作,但那种在水面上孤人独坐的情景还是让我想起它。《江雪》一诗的孤寒境界让人感动千古,不过,和《江雪》比较,这首《大水库》,我觉得它多了诗歌对现实和历史的言说能力,它的境界不是孤寒,而是生动、沉静、绵远。和柳宗元一样,一个诗人独坐辽阔的水面,但是,不是仅此而已,诗人的想象力深入到水底,“鱼在大水库的水里,听我朗读句子”;诗人让历史的画面在千寻的水底展开,千寻的水底还想着历史的声音、历史的欢悦与浮躁,“我的诗歌想潜水,深入到底”,却“被1968年的深度反弹回来”……这孤寒的境界中有回应、有安慰、有波澜,让你在人的孤独与历史的曲折、沉没之间感慨万千。“一只白鹇飞过大水库/看见11亿立方的水/把凉幽幽的蓝色铺向远山”,这想象是立体的,像电影的镜头一样,境界辽远、美丽而让人感伤。而最后,“一个人小小的影子,像在纸船上”,回到孤寒、回到宁静、归于无有,其境界之深远,似那幽蓝的“11亿立方的水”;其境界之阔大,似这镜子一般的“大水库的水面”。







刘频的诗,给我一种仿佛看见“一块亮晃晃的玻璃掉进海里”的印象,他的诗歌在想象上的健康、明朗,情感心灵上的纯粹、感伤,在境界上的开阔、深远都特色鲜明、不同凡响,在当今的诗坛,我还未见这种风格的诗人。而在细节上、在局部,他的感觉和想象也功力深厚、效果独特,不以奇、怪、邪恶、乖僻、自怜、自恋、自虐取胜,但往往能一下子抓住你的心。“我见过一滴泪水被摔在烧红的铁上”,这样的意象,一进入你眼帘,你就感到自己的心在发紧,你的内心形象在诗人的言辞遭遇锻造、冷却、成形,他的诗歌像是语言在打铁,冒着白烟,闪着火光,有痛苦,有力度,有形象,——“我见过一滴弱小的泪水/叭的一声,被摔在一块烧红的铁上/它身子迅速收缩着,扭曲着/它来不及痛,来不及喊出声/只反射性地跳了一下/一瞬间就被蒸发在空气中/甚至没有划过一缕游丝般的雾气/而一块烧红的铁,依然通红/上面没有一点泪渍残留/只有一只伸出的手茫然停在风中/慢慢地,垂下来//如果有更多的泪水,像这滴泪水/被狠狠摔在一块烧红的铁上/对于一块烧红的铁/也只是一次简单的淬火/在冷却之后/那一块铁更加坚硬,冷峻”,这首作于1998年的小品亦是诗人自况,与《磨制铜镜的人》意味相近,可以看出诗人高洁的心性。

即使一些平常的小叙事诗,由于其中的朴实、准确的想象和感觉描述,也是让你觉得份量不轻,满有意趣,像《1976年的红薯》一诗:



除夕的头一天,夜晚10点钟

大哥披着寒星猛地推开家门

一股冷风吹到了我的颈脖

大哥阴着脸,说——就这些了

我知道,一年就这些了

1976年的红薯

走了30里夜路

被大哥从肩上

狠狠摔到了地下

嘭的一声,浮起一片灰尘

在昏暗的灯光下

我看见知识

从一个青年黧黑的脸庞消失

很多年后

那嘭的一声,还在我的诗里震荡

1976年的一袋红薯

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



这首诗很容易让我想起海子的《麦子熟了》(1985.1.20):“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回家来//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只有水烟锅/咕噜咕噜//谁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黄土/麦子熟了呀!”[1],海子的这首诗的结尾意味深长,短短诗行,溢出的是那种对土地本身的深切眷恋及对粮食、对农民乡亲的深切关怀。而刘频的这首诗,则是对特殊历史情境的言说,粮食在这里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历史的沉重,“很多年后/那嘭的一声,还在我的诗里震荡/1976年的一袋红薯/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这个结尾,当然让我想起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的《空心人》:“……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2],但此诗的意味不是指向某些宏大命题,我看中的是其中呈现出的诗人对寻常事物的表现力,他诗歌中的许多细节,就像那一袋历史中的粮食,“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

《和一个收藏家谈论一张错版币》一诗也是如此:“哦,多么珍贵的过错/而珍贵的过错只有一次/‘整整三十年了,我把这张错版币/放在初恋情人的位置’/我看见了他眼中泪光点点/一个人的真挚就像河堤吹来的风//是啊,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原谅生活的过失/‘如果错误的爱情被时间收留/如果错误的人生被命运珍藏/这错版的时代将是多么幸福’/他听见了我的一声长叹/像一块铁,落入江水中”,我在读到此诗的结尾时也发出一声长叹,刘频对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的感觉、痛感的把握有时真是令人叫绝。我们写诗,在结尾通常将某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痛感归为虚无,这样处理虽然表达了个人感觉,但缺乏诗歌有时必须的在感觉和想象上的新鲜和具体性。“我的一声长叹/像一块铁,落入江水中”,这也是一种归于虚无的表达,但这个表达却将那种虚无感、对于爱情的痛感弄得“像一块铁”,像前面说的——“沉重,忧伤,经得起摔打”,这个意象你是可以把握得到的,像未被时间收留的“错误的爱情”那么寒冷、沉重、占据着你的心头;而当这块“铁”“落入江水”,那不知何时着陆的“落”,带来的是你的痛感的无法结束、一首诗的意蕴无尽。







刘频诗歌里常有让人一望便眼前一黑的风景,那意象、那境界让你从心底涌出来的感动太大,你几乎承受不了。“庞大落日中,一对麻雀也有自己的幸福”,这是什么样的境界?什么样的心境的诗人才有这样的诗句?我在他的诗集中发现的好诗太多,我觉得下面这些诗作,哪一首都值得细细赏析,认真解读:



……

哦,这一盘缓缓铺展的亘古棋局,无始无终,不分输赢

这满天的繁星坚持着,自己跟自己较劲

这是彻骨的寂寞,沉重的挤迫——有多少生命能与岁月继续相拥

我听见天上还在响着单调的打铁声音

天堂的洒水车仍在来回逡巡。当露珠大面积降临大地

两只蚂蚁在透明的夜色里,找到了被星光反复提纯的爱情

一颗颗黄金硕果终归被一缕犀利的晨光剖开。

……

(《星空万里》)

  

我远远没有春天那么广阔和坚定

我的美和幸福具有限度

其中的爱也只是一片低矮的灌木

就像一只鸟的祖国如此狭小

在飞翔里处于缓慢扩展的状态

  

细小的罪,总在在内心的边界线响动

那是雪地中一片白色的伏兵

在界河那边蠢蠢欲动,在进逼里

要把我柔弱的春天顷刻变成废墟

我要用一生来分开爱和欲

用一把迟疑的刀子,来分开血和肉

……

(《内心的边界线》)



……

一个人在风中揉着泪眼,像垂下头的小草

滴着泪,从受伤的根部无言布置着春天

(《风泪眼》)

  

我不能承受太多的幸福

因为我是用受伤的身子

把幸福顶在肩上

  

我不能承受太多的幸福

就像一只麻雀不必飞到大海

尽管那儿更空旷,更美,更接近泪水

(《我不能承受太多的幸福》,2000年)

  

这么多的小雨靴,小雨伞,小脸蛋

我更愿意说

这是雨中遍地冒出的小蘑菇

……

(《春雨中  上学的孩子》)

  

舒爽的风,久久吹送,令人沉湎于年代的清凉

我将从哪里解开一个抒情时代的领结

就像那位放假还乡的中学生

将他的单车和书包安放在田野

让钢铁和知识  在细雨中冒出绿色

  

晨光初照。我想让朴素的岁月坐着

倾听一条盲鱼唱歌

让抬钢琴的人沿着葵花的道路

行进在被理想扩大的爱情上面

关于生活  我与一只农业的燕子保持一致的看法

快乐是用不完的,幸福远比痛苦要深刻

我要回到春天的湍流中间  让纯洁的波浪

使乱草遮覆的心灵在激情中重新学会失眠

……

(《对抒情时代的一次复习》)



在迷惘的五岔路口,我将要和一个时代再见

和那些流水,玻璃,葵花再见

为我跳芭蕾的少女,我也要和她作集体告别

请原谅一个花心的男人,总是把昔日的恋人

当作敌人,只保留了最初的热吻和最后的牙痕

因为我也习惯于背叛自己

我听见了一轮红日在我的身体里打铁

……

(《重读90年代的代表作》)



当我引用这些诗作时,也许有读者会认为刘频只是一个“过时”的抒情诗人,而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欲望叙事、是放纵体验和高举“垃圾”的创新与反叛、是碎片与废墟中的场景,似乎刘频只会使用自然意象、吟咏古典情怀,他的诗歌缺乏言说现实和表现当下生存个体生命状态的能力,事实绝非如此,《与安迪先生共进晚餐》、《一辆别克汽车从云南归来》、《高速公路上的四小天鹅》、《读一个人内心的植物分布图》等诗作都是别有趣味,诗歌的好坏在于技艺,不在于抒情还是叙述;诗歌的技艺在于感觉和想象的能力;技艺高超的诗人还有内心境界的高下之分。《东门菜市》一诗也许是对刘频这一类诗作的技艺和境界的最好说明:



在古城门边

一座菜市将现代农业的丰盈果实

次第呈示于城市盛放的味蕾上面

  

南瓜花瓣绽出金色的生活梦想

返季节蔬菜  用青翠的科技语言

从郊区的大棚挺进市场的空白位置

大米肉类价格制造出城市的心理气候

湖南鸡与本地鸡形成对峙的格局

人工养殖青蛙一步跳入黄金摊位

省略了十里稻香熏陶的成长环节

鲜藕藕节处  粘结着点点清新的乡土

  

讨价还价  娴熟的日常生活技艺

新婚女子在此完成第一道家庭作业

挺括的白领  渗入鲈鱼丝丝的腥味

诗人从分行艺术中散步归来

一抬头  蓦然与一只吊在头上的烤鸭相遇

  

养生主义者在营养结构中左右徘徊

而那些日渐扩大的腰围

在减肥的期望与旺盛的食欲之间苦恼着

钱夹中  纸币保持着适度的兴奋状态

  

菜市之上的音像城

《梁祝》在一张新版歌碟里艰难化蝶

而音像城之上  菜市的喧声逐渐减弱

更高处是一扇临江的窗口

是谁将目光融入一江碧水 沉静而流

  

此诗的层次、结构极为精妙,诗人的视野、笔触由近至远,由低至高,由具体至虚空,他写的是一个肮脏、混乱的菜市,极有生活场景的具体性,让你仿佛置身其中,但你又最终借着来自“菜市之上的音像城”的某个声音,想象的灵魂自取高处,飞向远方。这分明写的是“菜市”,但效果却是一个人如何挣脱“菜市”生活的灵魂之旅;他有叙述生活场景的具体性,但又有超越这些日常生活叙述的具体性的高超想象,整首诗仿佛一个现代城市生存的隐喻:即使在菜市之中,我们如何还能“将目光融入一江碧水 沉静而流”?诗歌的境界是人内心的境界,诗人有什么样的内心、心怀怎样的远方,就会流出怎样的言辞,即使是“菜市”,他也能展现出“一扇临江的窗口”。







刘频诗歌中的境界是独特的、无与伦比的。“我听见了一轮红日在我的身体里打铁”……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情景?读到这些诗句有感动的人有福了。这样的诗人他里面有多少痛苦、又有多少因诗歌写作焕发的能力而带来的幸福?

我知道刘频八十年代初期便开始写诗、发表诗歌,今天,当他作为一个诗人在当代汉语诗坛,我觉得这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又风格独特的杰出诗人形象,他不属于广西,他属于汉语的文学世界。

在刘频2000年的诗作《风中的谈话》中,我读到了他对自己说,——“这是你挣来的秋天”,这是他对自己辛劳的诗歌写作生涯的劝慰——“我相信对生活爱得太久/不会没有结果/正如秋光漫溢的果园/树叶脱落了/果实就逐渐显露出来/——是时候了/当爱得不能忍受的时候/生活就会变成前倨后恭的仆人/为你献上一杯浓酽的琼浆/你要慢慢啜饮,细细品尝/把享受果实看作劳动的一个部分/只是不要私藏起那只杯子/只是要把岁月的霜迹和爪痕/一一珍藏在结痂的心灵/这是你挣来的秋天/害羞的人,你要大大方方倾诉幸福/在爱情中反复晾晒白云/那时,清风在身边/一座凉亭,在心里”,这首诗里,有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名作《秋日》的声音:“主啊,是时候了”,主啊,是时候了,“对生活爱得太久/不会没有结果”,这是一个诗人挣来的诗歌的秋天,愿你为他加添祝福。

当我一再地为刘频诗歌中的境界所激动之时,我不知如何来标识这境界,我只能说,我读到的一种健康、明朗、纯粹、深刻、悠远的诗篇,我遇见的是一个诗人在写作中健康、纯净的灵魂,这样的诗人和这种美学追求,让我想起现代大诗人闻一多(1899—1946)的诗歌理想,他在几乎是他的诗歌绝笔《奇迹》一诗中说:



……

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

(《奇迹》,1931)



闻一多一生一直都在追求一个完美的艺术形态;“新诗”成立之后他提倡“新格律”,努力使新诗不仅“新”,而且是“诗”;《死水》集之后他辍笔三年,似乎在寻思: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诗歌这一问题,这个思索在《奇迹》一诗表露出来:比迷恋“丑”的表现、鞭挞“丑”,更重要的是——“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当代汉语诗歌、当代国人其实也需要这样的写作。我欣然看到,当代汉语诗歌长期以来严重缺失的有分量、真正有美感的那种“正面的美”, 刘频的许多诗歌,不就是么?







说实话,刘频将诗集定名为“浮世清泉”,这个题目寓意性十分明显。大多数人的诗集名称就相当于广告,里边的东西往往与这广告有点距离;而刘频的诗集,其实内中随意拈出一首,都能让你有欣喜有愉悦有感动。诗集的中《浮世挖井》(2009),他在这里对个人心性和诗歌人生作了一次交代:



请转告我的朋友

我的地址不变,脾气不变

一缕雏菊的清芬依然萦绕着生活

  

我一直向卑微的事物致敬,学习

把大地上的青草、蚂蚁视作亲人

我内心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

习惯于向北方的山脉那边延展

在物欲的合围中间

我守持着一棵乔木平和的站姿

  

当岁月的容貌持续被改写

我坚持在浮世挖井

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挖出清泉

我拒绝蟑螂般猥琐的生活

那飞扬的风尘里小心安放的

依然是一颗初恋的心灵

当我身体里的镜子被打碎

每一粒碎片,仍在热望着爱情

  

我坚持散步,和理想一起健步行走

在俗世中,我用一缕新鲜的空气

包裹行李。我向真诚的文字妥协

用哭泣的灵魂敲击灼烫的铁砧

当树枝中的黑暗压弯春天

我必须继续痛着,在痛中安魂

  

请转告我的朋友

我还住在那间诗歌的老房子

我终身都在做着一件事情——

用一生的泪水,交换一颗露珠

  

刘频理应是当代汉语诗坛重要的诗人,他诗中那种健康、明朗又深厚的“正面的美”在当下中国是难得的。在“第三代诗人”的历史背景中,其实刘频是广西诗坛的“元老”了,他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是不难理解。他当年与已故的诗人骆一禾(1961-1989)有书信来往。能与骆一禾来往并且得到他的赞赏是非常难得的。据我所知,骆一禾的学识、在写诗上的抱负、在欣赏上的严格等方面都非同时代诗人所能比。因着那些卓越的抒情短诗、长诗(《世界的血》、《大海》)和诗论,骆一禾在写作上其实和海子一样,有天才之禀赋和广博的文化视野、出众的想像力,和海子相比,骆一禾显得温和、更执著于思想、对诗歌艺术更谨严,他毫无疑问是汉语世界最卓越的诗人之一。世人多知道海子,不熟悉骆一禾,这是遗憾的。

骆一禾曾经是《十月》杂志的诗歌编辑,海子(1964-1989)诗歌的被人注目,与骆一禾的极力推荐是分不开的。[3]据刘频回忆说,“1987年大约夏季,我将我写于1986年的十三首诗歌作品投寄给《十月》杂志,不久,素未谋面的骆一禾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在北京出版社的稿纸的背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千多字。在给我的这封信中,他评价了我十三首诗的其中七首,同时比较集中地阐释了他自己的诗学理念和文化观念、哲学观念以及生命立场”[4]。信中骆一禾几次称赞他的诗歌才能:“你是有才能的……生命力和意志的保持是根本的鲜血。因为诗既是人写的,那么艺术思维中鲜血的品性实际决定了诗能达到什么,或怎么充分地是诗。”在骆一禾给刘频的书信中,我们也许会明白刘频为什么是独特的、为什么是优秀的,这是一个有漫长写作历史的诗人,这个诗人有他高洁的“取向”,有他的坚持:



……你的取向是不放弃这种态势,“原始”的再生和拯救取向是明显的,也就是说,在圣经新约里的拯救那一取向上。这样,第三点我想指出:这种态势的存在,意味着对于整个现代主义思路的超出。现代主义的思路应当被看作是一种思路而不是惟一的。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他们在碎片和废墟上取得了很大成功,其中一点质变是,现代主义从古典主义人类造型、伟大主体、神本父本的破裂中移向了原始力量,它的意图是吸取原始力量而形成新的人类造型,这在叶芝、瓦雷里、韩波、艾略特、埃利蒂斯、萨特、卡缪……等等的作品里都是很明显的。而后现代主义接受了商品化,否定了任何深度,已经失去了吸取原始力量的可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么?

我的看法是,超出现代主义的思路,尤其是中国在片断了解的草率移植上的土造现代主义,将决定新诗的命运或根本上说趋向于创造力。……

  

骆一禾在这里说的“态势”是刘频那13首诗中的“描述一切均已隐没的状态和困境的状态”的意识、“原始取向”、“智性”特征,骆一禾欣赏刘频这些诗中显露的——“创造力”。在这个迷恋“碎片和废墟”的时代、在这个消解深度模式、精神平面化时代,无论是诗人身份、诗歌写作还是诗歌批评,都呈现出欲望化、商品化、消费性的特征,诗坛一方面热闹非常,一方面又空洞无比。骆一禾的话已相当明白:诗人、诗歌不能随从今世的风俗,那些本源性的命题我们不但不能丢弃;并且,当代诗人在中国诗歌的现代性的生长上,富有创造与更新的责任。刘频当年为骆一禾赞赏,正因为他向《十月》投稿的那十三首诗作中的文化、哲学、本源性的生命之思等意味。这是刘频宝贵的写作背景,是他的思想起点;而作为一个在现代生存境况中活着的人,他坚持着心灵的某种向度,“终身都在做着一件事情——/用一生的泪水,交换一颗露珠”;而作为一个抒情诗人,刘频在感觉、想象和经验的表达的能力上,也是高超、独到的。——这些因素使当代汉语诗坛出现了一种意蕴深厚的、洋溢着闻一多曾经盼望的“正面的美”的诗篇。这也是我所理解的为什么刘频的诗歌如此动人的原因。




















[1]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第68-69页。

[2] [英国]托·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裘小龙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5,第104页

[3] 关于骆一禾与海子的关系,诗人陈东东曾经写道:“我把一禾看成了一个倾听者,一只为诗歌而存在的耳朵。而海子则是嗓子,海子的声音是北方的声音,原质的、急促的、火焰和钻石,黄金和泥土。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为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海子属于我们这些诗人中最优异的歌唱。与海子的歌唱相对应的,是一禾优异的倾听之耳。……死的时候,海子25岁,一禾28岁……由于这两个诗人的死,我们丧失了最为真诚的歌唱和倾听。”陈东东:《丧失了歌唱与倾听》(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第37-38页  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4]  《一封新发现的骆一禾的遗信》、《关于骆一禾的一封遗信》(《广西文学》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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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1-12-27 15:11 | 只看该作者
这样介绍诗和诗作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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