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 有一次,也许因为我刚步出校园的缘故,对方很严肃地询问我:“现在外面读诗的人还多吗?”我当时的感觉有些瞠目结舌——这样一种带有明显社会人性质,而非创作者性质的问话,出自一个诗人之口,实在容易让我这个被询问者感到尴尬。毕竟这是一个纯诗歌外部的疑问,而非创作本体话题。它很像两个鞋匠见面,甲鞋匠问乙鞋匠:“现在街上那些走路的人,脚上还穿鞋吗?”一个合格的鞋匠,他需要关心的,应该是怎样做出舒适、而价位又为更多人接受的款式,而不是人们上街还需不需要穿鞋。一个合格的诗人需要关心的,自然是如何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不是他所在的社会,人们还需不需要诗歌、有多少人需要?我遇到的那位作者,显然还更多沉浸在诗歌本体之外的疑惑。很遗憾,据我所知,后来这些年,他依然沉浸于这种疑惑而无法自拔。
创作者必须时刻关注和研究他眼前的这个世界,但他不能(也不可以)将灵魂从自身抽离,彻底跳到外部,以一个外行的姿态去想问题。“现在外面读诗的人还多吗”——这类疑问的背后,更多是营销者式的好奇和焦虑,而不是艺术家的本格追问所在。对于写作者而言,“有没有人读”不构成问题,“读者阅读一首诗的时候,是否容易进入创造者构建的世界”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所在。与此相近的情况则是:“当代诗歌向何处去”——这一类话题,与其说是业界的困惑,还不如说是更容易受媒体或某个文青宣传干事关心。诗歌不是田径比赛,也不是一个包工头旗下的任务分派。“诗歌向何处去”、“小说向何处去”、“电影向何处去”……这种暗含了茫然和紧张的疑问句式,可以无限铺排到所有艺术门类身上。但真正的答案是:没有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伟大的艺术,是在现世或冥冥的某种旨意之下,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傻跑的。
诗歌向何处去?不知道,它爱向哪儿去就向哪儿去。毕竟在所有健康的时代,“多元”是艺术不朽的主旋律。唐诗可以由狂人李白来书写,也可以由满脸苦相的小吏杜甫来写,可以由和尚中的两极——寒山与王梵志来写,同样也可以由生前文名得意的王维和历经千年冷漠的张若虚来写,当然同时还可以由豪放道姑鱼玄机和艺妓薛涛来写……这些作者精神面貌各不相同,如果非要给他们找一个“向何处去”的路标,恐怕就只有“诗歌”本身。无独有偶,20世纪前半叶处于盛世的美国现代诗,它的作者群落里,也同样充斥了罗宾森、庞德、弗罗斯特、桑德堡、麦凯、杜利达尔、艾略特、休斯、威廉斯、斯蒂文斯、摩尔、蒂斯代尔、麦克利许、奥登这一系列前赴后继的名字,这些人不要说审美和价值观,有的连性取向都是不同的,为他们寻找一个殊途同归的方向实在太难,即便有,命起名来恐怕也很空泛——无非是:“英语及美国诗的繁荣”。
艺术繁荣的标志,在不同的文明阶段、在具备不同文字书写能力的各个历史年代之间,都是不一样的。在蒸汽机文明出现以前,繁荣的标志是“可命名性”;在计算机文明出现以前,繁荣的标志是各种主义的消长或群雄并起;而在我们眼前这个“意义”被“信息”,和苦中作乐、不无乐不思蜀寓意的“娱乐化”无限稀释的年代,繁荣的标志,可能恰恰是“无可命名”与“遗忘”——毕竟,被那些无价值、无意义的话题缠住不放,对诗歌和任何艺术恐怕都是一种灾难。虽然在任何时代,都拥有一些聪明人打着借助无聊推销自己的算盘,但这种推广本身,终归是以媚从于尘世规则,放弃心灵的决绝为大前提的。它们可能会提供给外界以“诗歌在向此处去”的假象,却终归会回复到自身作为俗世喧哗中一个泡沫的本来面目。
所以说,当外界带着过往时代对诗歌的种种界定与记忆,面向当代发出“诗歌向何处去”的惶惑疑问之际,这个国家、这个语种的诗歌,很有可能正处在一个俯视惯了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调整到仰视角度去打量的高点上。这不是一个普通写作者坐在陋室里,一厢情愿地为自己钟爱的、貌似落伍的古老行业自吹自擂,而是一个早早脱离了对世俗主流趣味依附的艺术从业者,立足在当今世界人类矛盾最复杂、对文明理解的歧异最多样的环境之下,对汉语诗歌现状所作出的审慎评判。
而这种变化,除了取决于我们对自己置身的这一隅世界经济、社会变迁的体验与痛感,更取决于一部分优秀作者(当然首先是我自己)在彻底屏蔽了“国家—市场—学院”这三合一“混搭”体制对创作的干扰后,对诗歌本身价值的端正体认。诗歌不应该是任何诗歌之外领域所可以搭载和利用的工具——哪怕是关于社会变革的。诗歌必须是关于想象力、和一个灵魂与它身边世界亲近乃至相互扭打的抒写,除此再无别的评价参照。在任何时代,好的诗歌都只会呆在它自己该呆的地方,漫不经心地回忆、打捞、沉湎或者忧伤,它拒绝被任何群体或私人的口号(不管是美学意义上的还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指引和感召。否则,即便那些文字的形式再靠近诗歌,也已经沦为了诗歌的消解物,甚至诗歌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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