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远方,写给你 七年前,公元二零零五年,在南京秦淮河边,石头城下,一个名叫中心南村的贫民窟,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我写下《远方》。 那年,我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好年华。我清癯、消瘦、长发飘飘、胡茬坚硬、性欲旺盛、愤世嫉俗、慷慨激昂,带着颓废的理想主义,无知无畏,天真烂漫。 四月,母亲从浙西大峡谷翻山越岭来到合肥姚公庙,在我租住的小房子里打了个地铺,她就睡在地下。晚上,我第一次敞开心扉,跟她谈她永远不懂的文学,跟她谈我胆大妄为的伟大理想。 我说我不想上大学了,日益平庸让我痛不欲生,我要写诗,写小说,我想过我想要的——自由生活。她不做声,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把皱巴巴的一千多块钱一张张数给我。然后,她抱着我哭了,她说,儿子啊,我没用,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给你什么,没法让你过得更好。但妈妈一直相信你,相信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跟你爸打工,也挣不到多少钱,你看先支持你这么多,行吗?我哭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五月,我决定休学,专事写作。我觉得大学对我来说,就如开在寂静山谷里的野百合花,看上去很美,闻上去挺香,但当我把它摘下来,瞬间就枯萎了。母亲再次翻越浙西大峡谷,到我所就读的大学帮我办理休学手续。她签完字后对我说,儿子,你要保重身体,饭要吃饱,衣要穿好,没钱了就跟我说,在外面不容易,你还年轻,出去闯闯也好,不行的话再回来(读书)。后来,我的导师曹为先生说,那天看见母亲离开他的办公室,和我一起安静地走在空寂的走廊上,他就不再为我担心了。 这么多年,与母亲聚聚散散,我从没有一次机会目送她远去。每次分别,不管在哪里,每当我回头看她时,她总还是还在看着我。 九月,我决定离开合肥,我对这个过于熟悉的城市产生了令人不解的厌倦,我要去远方。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去远方为了什么。那天下午,我当时最好的兄弟,摇滚青年庞勇帮我抬着行李,送我去公交站牌,路过一所中学,孩子们欢声笑语上学校,庞勇突然抱着我哭起来,我知道,他舍不得让我走。他上半年退学,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大约只有我们俩可以相依为命。我离开了,我们都只剩下半条命。 到站牌时,我说,兄弟,为我唱一曲吧……他还没开口,公交车就来了。 那个秋天,崔健的愤怒不足以抚慰我的孤独,许巍的忧伤对我来说也显得矫情,我开始迷恋上张楚,光明大道,蚂蚁蚂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厕所和床…..这些歌曲伴随我整个整个下午。每当日落西山,我就带上我的sony录音机,装上李键的磁带,穿过清凉门大街,到秦淮河边漫步。我随着什刹海、为你而来、远的旋律和节奏,不经意间迈出一个个轻盈的步伐,我对河里的声响充耳不闻,我对曼妙的光影和涟漪视而不见,我只关心岸边的花草树木,它们的表情一日比一日黯淡,又流逝掉多少岁月…… 沿着陡峭的石阶,攀上石头城,透过城头的针孔,眺望远方,天空、水、行人、车辆、村庄和高楼……拾级而下,我在古城墙上徘徊、徜徉,驻足或奔跑,沉默或高歌。我是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人,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世界足够大,而我渺若烟云……那时我写过一首《我的寂寞无人安慰》的诗:别说我是朽木/压根儿没想让人去雕的/如无形而苍白的云朵/紧张、悠闲,然而飘逸/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家/墙里装着些欲望和勾当/我总徘徊在门口……那年秋天的每个黄昏,我都活在这样的百感交集里。 晚饭之后,我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读艾略特、里尔克、卡夫卡和大江健三郎,一知半解。不知道不觉间,黑夜已经拉开无边而厚重的大幕,我推门走进寂寥的星空下,在屋顶上抽烟,倾听城中村游丝般的嘈杂和暧昧,楼下传来阵阵淫荡的娇喘和呻吟,有时透过窗子,可见灯光下赤身裸体关系不明的男女,在重复人类永不停歇的本能。楼道拐角的铁匠铺,那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持续着经年累月的捶打,四溅的火星划破沉闷的黑夜,将无数贫瘠的睡梦蒙上令人亢奋的光环。我要开始战斗了。 陪伴我的姑娘从未催促过我睡觉,她总是默默地将饭菜做好,喊我吃饭,随便讲讲她在幼儿园里的开心事和小烦恼,她不随便兴奋,也不随便忧伤。她在狭小的房间里为我舞蹈,呈现她光洁美丽的青春。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作为我的听众而存在,我仿佛也有不少话要跟她说,她是我当时唯一的听众,我可以随便把任何地方当舞台,进行我拙劣而枯燥的表演。没有电脑(当时没钱买),我把头天晚上用手新写的每一个字(小说情节)读给她听,更多的时候她只笑着说,啊,灯光,好暗,好黄。 晨光熹微之时,我带着文学、文龙、文虎、马立正这些小说里的人物一起,上床睡觉,有时我会继续意淫一会兰姐,有时我会接着思考,远方,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我时常被自己的故事打动,陷入自己用文字精心编织的巨网中,不可自拔。我一直在与小说中的人物保持对抗,直到马立正自杀。 在马立正自杀的那一刻,我感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咔嚓一声,断了!连续几天,我浑身瘫软,再写不出一个字。我感到极度的沮丧和失落,仿佛一位渴求战死沙场的勇士突然失去了敌人。无数次彷徨在秦淮河边、古城墙上,我都有自杀的冲动。绝望,羞愧,对手已死,还有何理由苟活于世? 是母亲的一个电话,让我想起这个世界,除了对抗,还有和解,除了残酷,还有温情。《远方》接下来的故事,我试图构织一种纯粹的不计一切的伟大的爱,用以洗涤那些邪恶的存在、斗争与占有。我寻找到了另一种对抗!而她的热烈,最终必然面临生命的殒损。 而后是沉重的悲伤。绝路面前,只能殊死一搏,只能投机取巧。侥幸得胜后,无人能压制住自己不炫耀虚荣,他们再次疯狂。 写到这儿,接下来的故事你可能已经猜到,或许又会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远方》中已经有了你,你是我的远方。 我痛惜失去的年华,我侥幸得到了不应得到的一切。我的幸福与不幸,正被琐碎的生活侵蚀,剥离,变得更加琐碎、虚无。我还年轻,我不想过早地清醒,让我再撒点儿野,我还有足够的理由疯狂。 七年了! 这部小说本应该在七年前与您见面,为此我感到万分遗憾懊恼,但是,谁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 七年前,你或许还太小,你可能还不看小说,读它不太利于成长;七年前,你或许已经太老,你可能已不再看书,读它不太利于健康;七年前,我可能还没有能力完成一个手艺人所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那么,现在,是时候了。我已准备好接受所有的争议、谩骂和指责,猜忌和妒恨就是褒赏。 兄弟,现实让人绝望,你在他乡,是否也彷徨。 姑娘,我又回到老地方,我真想和他们一样,在路上…… 妈妈,好久没回家了,家太远了,我回不去了。 亲爱的,我们相距甚远,远的只剩下远方。 许多余 2012-8-29 凌晨。
长篇小说《远方》许多余著 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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