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永华 于 2013-1-13 17:44 编辑
后记与序言
王永华
《在铁锚厂》作者自序
现在我忽然把这些诗歌作品编成集子,没头没脑地捧出来,真有一番感慨。我愿意把它们看作是组成了一个人的飞来峰,也具有风景的意义。
这估计是我的一厢情愿。在当代,诗歌的写作要么被认为依然是一项手工精细活儿,要么被认为不过是即兴的语言分行排列;诗人,也要么像承传着古老技艺的银匠、篾匠那样,偶尔还能引起人们的好奇,要么被人们干脆直接指认为涂鸦者。总之,在大多数的时候,诗歌和诗人都已经不再赢得公众的关注。
北宋的雷简夫在雅州任上,公务闲暇,昼卧郡阁,听得平羌江的江水暴涨声,他的感觉是“无物可寄其情”,于是“遽起作书”。他刹那间“无物可寄其情”的感受,真实可信。古人生活相对单纯,承载情感与心灵的物质载体与表达手段相对来说都简陋。也许恰恰正是因为这一份简陋,包括诗歌、书法、戏曲在内的艺术表达方式的兴起、繁盛,程式化、精致化地表达阴阳相摩、虚实互见的生生之美,就并不偶然。当代则不然,换在现在,昼卧郡阁多少有些无聊的雷知州也许可以选择QQ、“偷菜”、K歌、“三国杀”等等了。这当然是玩笑话。物质高速增长、语言急速膨化、消遣快速多元,声像与网络前所未有地介入我们关照生活的方式,是我们时代的实情。具体到诗歌,它的角色与功能,正在受到挑战,或者被轻慢。这种变化迫使人们重新、或者说是不得不更进一步地去设想文学的前途、艺术的前途,自然也包括诗歌——前途当然无可争辩地存在,文学必然长存,它就像爱情和呼吸一样,是人类存在的明证,问题在于,当人们的情感受到大的激发时,他首先想到的并不再是“遽起作书”或“遽起作诗”时,文学和艺术究竟会怎样存在。
因此,物质过度的富裕以及精神表面上的丰盈,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的健康,推而广之,一个时代、一个艺术门类的健康,可能也多如此。简单意义上诗歌的泛滥以及受冷落,肯定都不是好事。诗歌究竟还会怎样发展、能怎样发展,在何种程度上继续留存在我们的生活里,影响时代的脉息,呼应我们的心跳,也即在当代,它在表达的内容和方式上,究竟能作出怎样的取舍;在影响的广度上,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波澜,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也许并不仅仅取决于诗歌本身。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一番言论,大意是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巴抟的。如果贾宝玉的理论成立,在我看来,我作为一个泥巴抟就的人,整理出版作品集子,正好比是抽取自身,烧制砖块了。一首一首的诗歌,也许就是一抔一抔的泥土,带着我们时代的黏性,带着我的体温。面对我们时代情意声色的巨大熵增,它们难堪地反映着当代诗歌语言的生糙,以及诗歌构成形式的无力。
但问题还有另外的一面:如果我们能认可所有的时代本质上都是一个时代;又能同意所有时代的诗歌汇合起来,组成的才是任何当代都无法事先去预知的诗歌史的话,那么我们还是能够为我们时代的诗歌写作辩护,为我们自己的写作辩护。因此不管怎么说,这粗笨的砖头还是有它的意义在,至少对于我个人而言。我愿意注视自己辛苦拍打出来的砖头在光阴中逐渐风化——在我的家乡,清晨和黄昏里吐着白气的窑厂曾经随处可见,但现在明显少多了,机制的砖瓦正在逐渐代替一块块刚刚出窑时也会热气腾腾的红砖和青砖,搭建越来越高的楼房。
这就是这本集子问世的缘起。我如能从此更加从容地淬炼泥土、水和火,进而成就为一名稍微合格些的陶工,而不仅仅满足于焙烧砖块,也是一份幸福了。
二零一一年五月二十八日,农历辛卯四月廿七,木叶自序于合肥。
无梦到中年
——《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代后记
仿佛在一瞬间,我拥有了中年感受,中年气度。猝不及防,蹦跳的稚习尚未完全改正。
生命顿时廓大、从容、沉雄起来。
曾经的青春如花,如一篇篇尚未成形的美文。你可以由着性子挥霍修饰词,随意地滥用形容词和动词,把一个个你偶然遇到的名词,那些魔方一样旋转到你面前的名词,拆解得烂七八糟,兴致勃勃地,随意涂抹着给它镶边。看过的人都只说好,也只能说好,稚嫩着令人羡慕的生动。因为那是青春。
中年完全不同,已如庄重的文诰,或严密的论文,字和字之间、句子和句子之间,都卯合得严严实实,一分不能多,一丝不可少。
记忆如纷坠的落叶,将来时的路,铺得厚厚实实。一呼一吸之间,澹定多了。淡淡的苦味已不再觉得苦,只是有益的黄连了。
一盘棋已下到中盘。取予之间,一派安和。
我是在青春的回光返照中,走进了一座校园。眼见着大团大团的青春,叽喳的小鸟般盘旋在校园里,又扑棱棱远去,我却如那株夏日里银杏的浓荫,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时光流水般漫过我的双肩,逐青霞而去。
我究竟已是中年了,还会追逐什么?还能够追求什么?生命“生、成、住、灭”的过程中,中年该是枝繁叶茂心气安定的住持,身体与灵魂的生长都已在悄然息止。既然在世上,曾得之在前;中年的现在,不也就宜一点一点、安舍之于身后了?先贤说“四十而不惑”,真是一番殷殷的嘱咐,慈慧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行走。天空,是永远的蔚蓝,那确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蔚蓝,无边,辽阔。在这样的时刻,你无法不去看淡毁与誉、得和失、成与败,一切,都托付给了天命,顺从着自然永恒的律动。
有懊恼,又没有。在青春的回光返照中,“秋行夏令”,混身青春的校园,让我终于明白,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圆满的,都有着自己的局限和界限。这局限与界限就像你肉体的外壳轮廓那样,清晰而模糊。因此,当看见一张张如花的笑魇,或沧桑的容颜,我深深明白,那是他或她带着全部的过往经历,和今后生活的憧憬,出现在你面前,和你擦肩而过。扬目凝眉的瞬间,心灵在悸动什么?不可能是单纯的,恰恰相反,复杂,令人惊讶地幽深。所以你不能可笑地要求世界的“单纯”,不能深入。每一夤缘际会,都只是从过去发展出来的一个“顶点”,它的发展除了他或她自己模模糊糊知道一些外,其他人并不能透彻明了的。一旦来到,就在飞奔着要逝去,令人惋惜,却又不。
中年要求承认自己的疆界,守好自己的疆界,减速,节制,“不逾矩”。我承认。承认自己的能与不能,执守自己的拙。中年的风景是安静和穆的,没有呼啸和尖叫,没有娇痴,只有宽容和怜悯。怜悯自己,兼及众生。
青春的花与糊渐渐退去,你所能看见的事物依次闪现。这多么美好。在这样宁静而略显单调的日子里,你会明白究竟是些什么,真正值得一个人去珍视一辈子;甚至,你真正懂得了爱,美,正义,这些在以往略显虚空的语词的确切含义。明白了,时光却不可溯流,你只能安守它的流转,微笑着,放下。
男人的中年是父性的,宽厚,包容,无坚不摧。你拥有着的、有限的一切,被光阴清洗过后,既简洁清晰,又生死不明。
中年也有另外的自嘲:“人到中年万事休”,一切都已没有指望,过去都归入徒劳,活着的世界只不过是浩渺宇宙中的一个破罐子,因此你也是。一切都可以作破罐子来摔碎。因此已经百无禁忌。我只能说,如果人生最终是无意义的,我只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无意义的一种活法。毕竟,人生意义的究竟有无,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
藩篱之内,我愿意选择做一个没有意义的守望者,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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