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和生產──矛盾的一體 （转载：發表於《香港文學》2009年5月號 ）
商禽這首短小雋永的散文詩中，「雄雞一聲天下白」的昂揚動物，被現代工業處理成純粹被消費的速食品。雞這種形在神亡的命運，也是現代人的寫照──我們不懈地工作，以求自我增值和累積財富（多像雞努力地長肉），同時也如雞啄食般忙碌消費（物質和知識上）。然而，這一切都似乎為了指向更高的生產力。我們既生產，同時也被別人和社會消費掉。我們在自製的文明中被閹割，成為一種「物」。
詩 以平淡、陳述的語調開始，看似寫實。「星期天」、「公園」等時間地點，又予人一種寧靜放鬆的氣氛。不過，到了「靜僻的一角一張缺腿的鐵凳」，詩人卻以有點 拗口的句子拖慢節奏，然後一下子把冷不防的讀者，引入一個詭異的迷境──鐵凳這般沉重，缺腿還能坐得穩嗎？接著，吃者從嘴裏的雞聯想到雞啼，又神經兮兮地 嘗試把吃剩的骨塊併成「能夠呼喚太陽的禽鳥」。結果是找不倒聲帶，因為雞的啼叫，已再沒有價值。原本趁假日在公園裏輕鬆進餐，忽然感悟到進食和生產是一對 雙生兒，讀者和詩中的食者，還能有當初「享用」的心情嗎？
商禽認為，詩的本質，是要把意象繪出。1這首詩的核心意象「雞」，同時具有兩種身份──速食雞和呼喚太陽的禽鳥。這種對立構成了阿倫．泰特所說的內部張力（intension）2，大大提高了詩的強度。但詩人高明之處不僅體現於雞的「命名的分裂」3之上。詩中缺腿的鐵凳、無夢也沒有黎明的日光，並非只作為情景的配搭，而是和沒有聲帶的雞一樣，指向某種缺失，而這些缺失，偏偏是它們賴以存在的核心特徵。當所有意象都服膺於缺失的存在之下，張力的強度便從矛盾中生成，令詩的質地更形飽滿有力。
在詩的最後一節，出現了「夢」和「黎明」這些商禽詩中常見的意象。我們不難發現，他的詩往往有一種拒光趨暗的傾向。奚密在評論商禽詩集《夢或者黎明》時指出，「夢」是夜的轉喻，象徵潛意識的內心世界，而「黎明」則象徵服從理性法側的世界又一次甦醒4。因此詩人在夜裏可以有「全視境之眼」，而「黎明」則是要被勝過的敵人5。這些對潛意識的強調，是商禽寫作的的一大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脫生出「人類製造的日光」這個新意象。但它到底指向什麼呢？答案就在詩的開首──「星期天」。Sunday如直接翻譯成中文，就是「太陽的日子」。自古埃及開始，人類便「製造」了這個日子6。 在現今社會，周日往往是一周工作過後休息的日子。不過，這個「人做日光」在詩人眼中卻是既無夢，也沒有黎明，說明它並不具有潛意識或理性的特質，只是空白 一片，當然也用不著雞啼。我們不禁會懷疑，這種帶有缺憾的休息日，是否只屬一種偽裝？就如凳本是供人歇腳，但缺腿的凳卻讓坐的人提心吊膽；食物應該是滋養 生命，雞的開懷大嚼卻把牠推向死亡；我們一想到休息也是為了生產，明天又得工作，星期天恐怕未必可以好好地過，正如許多都市人在假期的尾聲，都會生出一種 莫名的焦慮，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真正的休息。商禽這首詩的力量，就在將這些矛盾並置陳列出來，藉此來叩問這個時代的吊詭和荒謬，也提供了多層次的閱讀體念。 商禽的散文詩往往採用故事式敘事方式，以時空開端，像「夜鶯初唱的三月」（《行徑》）、「於福壽酒色的黃昏」（《塑》）、「滿舖靜謐的山路的轉彎處」（《躍場》）。商禽強調，詩需要在讀者心中的劇場「演出」，意象「非得將視、聽、嗅、觸、想諸感受同時開放，是無法感到的」7。 《雞》這首詩，詩人也以戲劇敘事開始，交待了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星期天的公園最初讓人感到輕鬆，直到讀者被安排坐上「缺腿的鐵凳」後，一種懸空的觸 感便油然而生。速食午餐應該是寡味的果腹品，但詩人卻不無諷刺地要我們去「享用」。當我們順從地和食者一起「啃著啃著」雞塊時，詩人已筆鋒一轉，躍出了這 個場境，尋找那缺失的部份去，同時也喚起我們對雞啼的記憶。此後「找不到聲帶」、「工作就是不斷進食，而牠們生產牠們自己」，無不帶有一種戲劇轉折的震 撼。這些意象疊在讀者心中的劇場上演，讓人深思我們的處境。
商禽常被歸類為超現實主義的詩人，例如他的「逃亡的天空」，即被洛夫引為結合意識與潛意識活動的傑作，認為是達到「只見功夫不見斧痕」的境界8。 而實際上，商禽的詩風是多元化的，在《雞》這首詩中，雖然有一些詭異的場景，但整首詩而言，並沒有超現實主義強調的潛意識寫作，或者夢筆類的書寫。因此， 這首詩不應歸類為超現實主義的作品。相反，詩中敘事的語調相當理智，甚至是冷峻地道出「工作就是不斷進食，而牠們生產牠們自己」，營造鐵一般事實的沉重感 覺。作者在詩中運用簡約有力的意象和語句，對人類存在的處境進行深刻探討，感情隱而不發，更貼近現代主義的特點。
散文詩的詩質 ![]()
羅青曾提出，散文詩是分段的詩9，以此與分行的詩作區別。這種說法在詩的外表上可以成立，但並不徹底。擅寫散文詩的商禽指出，詩所以為詩，並非「隔五公尺看起來像詩」，而是「吃」起來要是詩10。
事實上，商禽的《雞》，嚴格來說也不屬於純粹散文化的詩。它的形式是隨著詩的發展而有所推演的。第一節的語調最為散文化，但隨著詩的力量不斷加強，其形式也愈趨詩化。最後一節的三句，基本上已變成分行的詩，這正以詩人對「人造日光」，無「夢」和「黎明」的強調。
(上圖：商禽)
在這個以經濟發展至上的社會，幾乎每個人也吃過速食雞，但這種最廉價的經驗，也往往最易被人忽略，只有商禽這般敏銳的心靈，才能把它化成詩的題材。他強調：「由人所寫的詩，也必定和他所生存的世界有最密切的關係」11他善於感受生活中的細節，往往從平常不過之處作為切入點，然後真誠地對時代作出回應，而又能恰到好處，符合他自己的創作原則「多了就會胖，少了就會瘦」。內地詩人歐陽江河認為《雞》的風格是「成熟」和「克制」12，實乃中肯的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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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8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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