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征珂 于 2013-2-6 12:55 编辑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491f0a40102e98b.html
张洁的诗歌（13首）
1.《昨夜，我们在海边看月亮》
多么幸运
又多么遗憾！
我们的视线无法弯曲，合适的角度不在
这里，月亮不肯投影在海水里
海面如灰
海底，秘密一层压紧一层
月亮不肯按照谁的意愿，为一只巨大的腌菜缸涂金
月亮不肯照镜子，撞见满眼酱紫
抗拒镜头、笔墨、口舌，谁也无法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
皎皎孤月轮
令风尘仆仆赶到海边的人，阴谋之壳，无法破碎
2012/10/1-2，舟山-甬城。
2.《山村之夜》
（写给六月黔东南之行宿过的山村。）
如果夜晚没有灯，没有月亮和星星
一切的事物，都泊在自己的光里
如果鸡不叫、狗不吠，猫安坐屋脊，闭目养神
如果男人和女人都已在吊脚楼内熟睡，枫叶在枝头
轻轻地呼吸
如果祖先的魂灵飘然来归
在檐角摩挲一串老玉米
如果他们洁白的翅膀托住桥上将来的风雨
桥头雕花盛开
桥底小河潺潺——
流去又回来的糯米酒、乳汁、生命
山村之夜，一部半开半合的福音
2012/10/4，悦来客栈。
3.《沈园》
往沈园
沈园，即陆园，或唐园
园中，他们执手，活过长长的一生
并终老于此
而非仅仅游园偶遇
之前，她曾把一只翅膀在古树上系紧
“相信我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在沈园的生死牌上，她挥笔写下：
“不娶我，你就死定了！”
你是长生草、不老药吗，亲爱的琬儿？
往沈园去，往东方的伊甸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桥下春波正绿
往沈园去，坚固的额头迎接温柔的撞击
一定有沉默发言了，一定有寂静喊出了声
它们呼唤你体内的守灵者：
“芝麻开门——”
“芝麻开门！”
2012/10/21晨，草于桃花庵。
2012/10/22夜修订。
4.《西湖别》
西湖的水冷了
我们十指相扣焐热的那一小片空气
亦渐渐冷去
苏堤春晓，断桥残雪
雷峰夕照，三潭印月
这时间性的一切，我和你们
作别
作别
花港永恒的鱼，是另一片天地
鱼的身子愈来愈肥，正如它缓慢推着的
那些水
2012/10/17，悦来客栈。
5.《生活》
傲慢，暧昧，多变，乖张
手指优雅得像笔杆
笑眯眯地指点着
这些补丁，那些伤疤
这是我毕生苦爱着的人
痛苦之爱
无望之望
如果以目力更远地推开他，推到
戏台的位置
这样，也许能在幕落之前
揣紧悲欢，以及丰收之泪
悄然退场
2012/10/27，桃花庵。
6.《寂静》
那么多嘴巴蠕动着，搬运是非
那么多车子蠕动着，搬运链条、偶像和墓碑
泡泡流行
囚禁它们的人，囚禁了自己
风筝在风上栖息。一切事物在消失
之前，首先变黑
意识失明
它索性匍匐下来，贴紧土地
土地仍在原来的位置
它的千疮百孔，全部用以透气
吐纳，乾坤，浮沉
三而二
二而一
2012/10/28，桃花庵。
7.《别了，我的百草园》
四面工整的墙壁，还是那么高
当初离开它，是有道理的
别了，我的百草园
别了，我的菜畦，皂荚树，石井栏
从前，我的叛逆，不过是把石头扔到间壁的梁家去
现在我想找到那些石头，重新扔回园里
扔向骑坐墙头的美女蛇，她还在吃人，齿缝寒气森森
扔向虚假的人参，那些梦想成仙的人们早已站立不稳
扔向愚蠢的黄蜂，它伏在菜花上，产下一肚子的馊主意
还有斑蝥的子孙们，依然以臭为美
高墙肢解了记忆的尸骸，漫漫长夜
孤独的蟋蟀，偶尔弹起旧琴弦
百草园，月亮和太阳，总是升起得太晚，太晚
……别了，我的百草园
我的道别声里，缺着一角久远的伤感
2012/11/1，桃花庵。
8.《别甬江》
一低，再低
江苇之上，有我视线不愿越过的事物
岸是旧的，路是新的
新的挤着旧的
甬江之水滔滔东进，旧的领着新的
露重秋晨
新掉下的一片叶子，不动声色地轻抿嘴唇
捡起它
仿佛是我余生唯一重要的事情
推到一些墙，另一些
必定会长出来
法王禅寺，或其他的庙宇
如江畔莲花，拥有不败的生命
2012/11/1，桃花庵。
9.《那屋子》
这是假的
高高的门槛，一次次绊倒孩子跨越的尝试
长长的屋檐，凌晨三点飘来又飘去的雨声是假的
明瓦栽下的光柱里，那些浮沉飞翔的醉态是假的
竹竿打下的七月枣，敲击着灰屋顶，蹦蹦跳跳滚落下来
它们灰灰绿绿的伤痕，也是假的
那屋子是假的
没有屋子是真的
没有文字记载是真的
后来，没有了记忆，也是真的
猫打起了呼噜，老鼠们排队出洞
作作索索，甚至打碎了一只花碗
这清脆的声音，被一个久远的人
偶尔梦见
梦中，他一遍遍询问自己：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2012/11/3，桃花庵。
10.《幽兰》
放弃，就是跳下去
回到空谷，就像青蛙回到深井
以孤芳自赏的姿势
打坐曾经
马在反刍，蝴蝶在交配
你说过的一面，阳光路过，恰好照亮机翼
天蓝得如同沙尘，迷人眼睛
而另一面，你不可能提起
雾霭中，隐秘把盖子推开，轻轻呵气
石兄风雅，琴音滑下叶尖，点点滴滴
2012/11/20，桃花庵。
11.《秋日朝圣》
我走得很慢，树木们，
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荆丛，
怎样一点点收回它们的目光，
把珍贵的秋水逼进体内。
这生动的细节，被我一一目睹。
我疑心自己正走着一条神道，
它荒废已久，像一部过时的书，
远离了嘴唇上的风暴和爱情。
岩层如谜，火炭深埋炉灰，
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候鸟喑哑着，越过腐烂的城市。
太阳弹着竖琴，像是传唱，或者挽留
但也许只是追忆。在这金色的棺材里，
我获得了整整一个季节的安宁。
2012/11/29夜定稿于桃花庵。
12.《天涯之后的天涯》
天涯之后，我们回到圈养的祖国
被苍白的手指拴在钝角的两边上
游牧和流浪的故事
仿佛出自梦的虚构
也从未出现过更圆更大的月亮
你从未走到更远
并没有留下令人遥望的背影
而你忠实的狗，从未在沙丘上助跑
把弯曲的腿当成双翅
2012/10/31，初稿
2012/12/6，修订。
13.《末日•冬至》
蜀中传言，所谓末日，就是三天黑暗
他们争相抢购蜡烛，为自己储备光明
这件事两千年前曾发生过一次
上帝之子预言了自己的重生
而我的医生许给我三个月的疗程
他微笑，仿佛暗藏玄机
“你要耐心，我会为你摘除顽疾”
收银台前的队伍和往日一样长
打工的壮汉正找工头解决问题
一场微雪之后，阳光仿佛处子，洁净红润
主妇们都出来了，在楼前晾晒自制的香肠、腊鱼
新年将近
生活将继续
铺路的机器哒哒哒哒响个不停
冬至了
从今天起，白昼将每天增加一寸
北半球的寒冷将在迟疑之中坚决地褪去
昨夜有很多人拥别了至亲
但更多的人将把今天当成一个笑话谈起
在遥远的江南，我的学生们，曾一再把课堂引向末日的恐惧
我不知道，从今而后，他们是否将不再忧心
2012/12/23，桃花庵。
|
发表于 2013-2-6 10:00
收藏
分享
发表于 2013-2-6 23:00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