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之《黑色地图》
评读北岛很难。
北岛,那是如同崔健的《一无所有》一样,在遍地刮起的黄土风中,一种金属质地中夹杂苍茫的音色。在中国的文化历史中,恰恰缺少他这样的音质。不错,敦厚、圆融、甜软、智慧、空灵,甚至美艳、色情,这些都不缺乏,缺乏的,就是北岛这样敢于自我反思的人,是在众多谦谦君子中敢于像李白一样狂妄的人。没什么,“我不相信”,我认为是在任何压抑人性环境中能够发出的最有力量的声音。它不单单是面对的某个时代。它对于任何年代的理想者来说,无疑都是一种自我激励。所以,选择《回答》也可以,像大多数人做的那样,这很保险,也不会有什么错,但这无疑也是人云亦云,把北岛框定在某个先入为主的意识界定内。于吾心有所不甘也。
《结局或开始》,与《回答》一脉相承,是“自信”在膨胀后,正像有人评论的,是在做一个普通人的梦想中,成为一个英雄。这很怪异。这当然不是北岛的初衷,而是我们的民众,或者说,我们的诗歌界,需要一个引领方向的人。由于北岛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做一个人的梦想”,与复杂的背景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我们感受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去指认:是他,就是他。但想想,北岛也只是借助英雄的嘴,说出了普通人最基本的愿望,做自己,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却和历史成了同谋,把他雕塑成了英雄。
正是因为如此,“他成了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读到这句诗,早先不是在北岛的诗集中,而是在其散文中。紧接着这句诗的,是一个普通人的表述,大意是一个十五岁才光腿穿上线裤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诗和文在这里,深深地震动了我。年轻气盛的北岛,去国的孤寂,拓宽了他的精神向度,失却了“我不相信”那种表面上的锐气,“做一个人”依旧是那样的艰难,或者说因此付出的代价,让沉痛加深,而锐气减却。但让人郁闷的是,我们有些人开始贴标签,说北岛的诗怨气太重。从人之常情的角度看,似乎我们可以要求得更高,以给所谓的人格加分;但从诗歌本身的角度出发,失却了“真”的诗歌,还能是一首好诗歌吗?总有人给我们一种理论,即好坏并存的情况下,只能说那些好的,要以“美”陶冶人的性情,而不能去批判和埋怨,甚至还给表达内心悲愤、不满等的起了名字叫“怨恨诗学”,以此来调侃这些人和这个社会是多么的不和谐,是多么的不配合,是多么的没有眼色。这就是我们的理论家、批评家构建我们“美学理想”的方式。到底我们在干什么?竟然能够流行“诗歌需要进步”。但“进步了”的诗学,可以否定掉那些伟大的诗歌吗?不错,谁都有权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评价,但没有权力因为不一致而予以谴责或否定,不能以自己反对的东西作为武器去“攻击”。这样做,看似尖锐、博学、帅气,但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面对的是诗歌,而不是其他;我们面对的是诗歌的现实,而不是虚设的理想和标准;我们面对的是“美”,而不是某种理念。每一次新的美学观念的出现,都是“一种”而已,所谓先锋,我也是从新的美学观念的角度来理解,它无疑也是加固着我们的美学之基和丰富着我们的美的“外貌”。在现代化似乎被浓缩的年代,不同的诗学,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我们还很少或者说还没有创造自己的东西。我们是在消化。对了,北岛这首诗的名字,似乎也叫《创造》。这真是一种呼应。因为:“世世代代的创造”,如果是所谓“进步”的创造,那么这多么“令我不安”;因为,许多东西,在久而久之之中,会变得麻木,“如同拔掉的牙不再疼痛”。实际上,在这种批驳的背后,实际上仍然是把北岛当作一位具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来要求;一旦北岛拒绝再次充当(无论是以诗歌的方式还是言论介入的方式),势必引起不满。
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需要我们做出怎样的回答,北岛实际上依然没有放弃,没有晦暗自己的态度。如果想了解,请跟着《黑色地图》,陈超先生的解读也可以作为参照。关于这一点,我想有一个人的经历能够比较:布罗茨基,在其被流放后,再也未能见到其父母,不是不想,而是不被允许。为此,在西方社会,即使血缘关系不像中国这么被看重,布罗茨基仍然终其一生拒绝再返俄罗斯。他把俄语作为祖国寄居,同时也用英语写作。而北岛,这个将“中文作为唯一的行李”的人,不停地进入一个国家,又不断地离开,直到其父亲病危而多次申请、请托,终于、总算被允许回来见最后一面。我们能说什么?北岛会说什么?当“带上冬天的心/当泉水和蜜制药丸/成了夜的话语/当记忆狂吠/彩虹在黑市出没”,而其时“父亲生命之火如豆”,“白发领路”,“内心风暴”领他“起飞”。他来是为了“重逢”,也是为了“告别”。北京,在我看来,这个如同彼得格勒对于曼杰施塔姆那么重要的城市,对北岛同样重要。“我是他的回声”,本体不在了,影子何有?他的回声再也没有了依托。也是不是可以作为另一种解释:不是由于记忆的无所对照,也不是原来对抗的东西发生了改变,而是由于空无,他的精神突然失去了产生语言张力的背景?我觉得,这其中更多是一种悲凉,面对虚空、虚无的悲凉。由此,这短暂的重逢,成为永久的别离。北岛再也回不来了。如果说此前还借助外在的一些渴盼他还抱有因误读而产生的回来的希望的话,现在,外在的东西脱去,剩下他千疮百孔的内心,没有遮拦地、赤裸裸地,他看见了,他无所回避。他在香港定居下来(几乎印证和重叠着,多少流放边地的中国古人形象)。从内心,北岛再也回不来了。
关于北岛要说的很多,但实际上有一点可以感觉到,那就是:如同权力忽略普通老百姓那样,你想以这种方式忽略北岛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似乎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清算,如同北岛是一个错误一样,我们试图要把他从精神上、艺术上、综合素质甚至人格上,进行彻底的剖析,指出他的不足以及危害。
实际上,我们这样是在进一步传播着北岛带来的神话。对历史的解构,不是文献,而是时间,尤其当面对的是诗人、诗歌。所以,我还是赞同:写才是硬道理。
黑色地图
寒鸦终于拼凑成
夜:黑色地图
我回来了——归程
总是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带上冬天的心
当泉水和蜜制药丸
成了夜的话语
当记忆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没
父亲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声
为赴约转过街角
旧日情人隐身风中
和信一起旋转
北京,让我
跟你所有灯光干杯
让我的白发领路
穿过黑色地图
如风暴领你起飞
我排队排到那小窗
关上:哦明月
我回来了——重逢
总是比告别少
只少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