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明利 于 2013-2-19 08:24 编辑
——杨光诗论 江 雪
博主按:江雪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穿行在体制的重轭之下。他常常发出狼的声音,却散发出人性的辉光。他从诗学的理想和诗思的生发,对我的诗歌作了坐标式的定位和阐释。他笔墨的穿透力,如同朝阳穿过地球的心脏,直逼事物内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012年秋天,我应邀参加省作协在宜昌长阳清江古城举办的笔会,为期八天。我想起诗人毛子兄就在宜昌,于是给毛子电话,让他从宜昌来长阳聚一聚,他过来后,随即让我结识了长阳当地的诗人杨光、汤应权等朋友,尽管以前对杨光并不太熟悉,但是没想到他的豪爽、悲悯与好客,与我的人生性情中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一见如故,兄弟一般。在长阳开会的八天里,杨光约我小聚多次,我们在一起,深夜长谈,谈人生,谈诗歌,谈社会,让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杨光赠我刚刚赶印的自编诗集《雨落人间》,现更名为《与天鹅书》,在长阳没来得及细读。2013年1月,杨光来电话,说他送给我的那本诗集将要正规出版,请我为诗集写个代序,我视之为荣幸,亦为友谊之重;春节闭门三日,细读诗集,生发如下文字,是为代序。 1、 读罢湖北诗人杨光的诗,我第一感触,就是他试图在自己的诗歌中建立个人的鄂西诗歌地理,个体的诗歌乌托邦。在我看来,这既是他写作的野心,也是源起于诗歌内部的一种美德。我欣赏并支持他这样一直走下去,并且作出自己的努力。当然,诗歌的学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诗歌就像田野上的一株天葵,一棵枣树,一只鹳鸟,一匹黑马,一头犀牛,既渴求大自然的喂养,同时也渴望吸纳人类灵魂的声音,因为诗歌既是物性的,更是神性的,它关涉自然与人类的灵魂,诗意的灵魂并非人类专有,动物也有灵魂,也可以与人类一起分享诗歌所创造的同一世界的光亮。而杨光几乎所有诗歌的内核,都在滚动着一团黑暗:生命中的不能承受的苦难、疾病与死亡。这种黑暗与我们灵魂的光亮遥相对应,彼此对抗。因此,在诗人看来,这种黑暗即是“事物的背面”,它是一种美好的、迥异的对抗,这团黑暗也正构成了他个体的抒情特质:时代乡愁与悲悯意识。 但愿西行的太阳不要坠落, 永远照彻这荒凉山冈。 因为我的母亲躺在这里,而我, 还得深入不再温暖的人世。 ——摘自《母亲的坟》(2010) 读杨光的诗,我能感受他的内心,深藏大爱,这种大爱让他的读者心生敬意。它来自杨光人生的炼狱,因了他对诗歌的虔诚与敬畏,让他得到人世间的大爱。能得到这种大爱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很多诗人,写了一辈子的诗,依然两手空空,精神上一贫如洗;也因为这种大爱的启迪与洗礼,让他学会汉语诗意的克制,学会眺望,学会在细雨中呼喊,在长阳偏僻之一隅,在清江畔,在杨柳桥上,吟思属于他的人生与诗意;让他学会俯首,在悲悯中去聆听大地与人子的呻吟,聆听时代的谎言与呓语,在深夜体察与感悟时代之真相,大地之悲悯。正如杨光所言,他的写作,试图给世界撕开一道口子,看见事物的(参见杨光诗学随笔《深呼吸》第360节): 一只田鼠蹶着屁股在树下挖地洞, 红色树根一节节裸露,仿佛大地割开筋脉。 风,顺河吹来,宛如吹响一只黑管, 我们的身体悲怆沉吟,日渐辛凉...... ——《秋辞》(2010) “田鼠”,在杨光的诗歌中,是一个重要的意象,隐喻一个“时代乡愁”的坚守形象:记忆的眺望者,灵魂的挖掘者。那些田鼠,也有自己的故乡。“田鼠的故乡,是大地,住在苦难里”(参见《深呼吸》第323节)。那些田鼠,在大地上生长,自由而生猛,在低处劳作,在低处说话,与一团黑暗对抗着,顽强地裸露生命的力量,挖掘的力量。顺着田鼠的足迹,我们可以挖掘杨光诗歌中更多残酷的诗意与下沉的秘密,比如:坟墓,或蚁穴。 2、 每一座山峦,心中伟岸的坟墓 掌灯时分,挺拔山影, 移过水面…… ——片断,摘自《鄂西》(2012) 在杨光的诗中,“坟墓”、“墓地”、“坟茔”、“蚁穴”等富有悲情气息的词语,随处可见,与之相呼应的则是“死亡”、“疾病”、“棺椁”等词汇。在我看来,这种具有悲剧意识的抒情意象,决不是一个偶然的写作现象,诗人是在表达生命中的一种正常或非正常的迹象,一种本真,一种向死而生的诗意力量,它不是颓废的,也不是消极的,崇低的命运,也能成就它的博大,使它暗藏生气与正能量。 从诗中得知,诗人的母亲早年去世,给诗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诗人,普遍具有“恋母情结”或“弑父情结”,这与诗人个人的生存境遇及时代境遇是分不开的,杨光则是前者比较突出。当我们把诗人的“恋母情结”放大来观察,则是一种家国情怀,一种中国式乡愁,“祖国之爱”。然而在当下,有一些诗人与作家,对“祖国之爱”的肉麻的丧失诗性正义的表达与颂赞,多么可笑,恶心,甚至龌龊。我更多感觉到的,那种表达与颂赞丧失了文学伦理的底线,丧失时代症候的认知与常识,完全是一种情感的虚脱与诗意的匮乏,无病呻吟。但是,杨光心中的“祖国之爱”是让人信赖的,是幽愤的,他的诗歌精神与写作立场,其诗可以为证: 写作之前,世界是黑暗的。 母亲是黑暗的。婴儿是黑暗的。太阳是黑暗的。花朵是黑暗的。 房间里的红木家具。青花瓷。座钟。铜镜。是词语。是头颅。 一切深睡醒来。喊叫。嘶鸣。发光。奔突。 被写作烧焦的人,指挥着词语的石块,穿越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火焰与海水。 与书中的每一个词,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恋爱,撕杀。 他要赶在写作之前摧毁世界,粉碎所有书籍和思想。 写作之后,他虚脱。坍塌。死去。 书替他活了下来。 ——《写作之夜》(2011) 杨光的诗歌乡愁,是沉郁的,也是警醒的,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可以想象,诗人常常站在杨柳桥上,俯看澄静的清江水,逶迤群山,独特的长阳土家文化,养育了清江两岸的儿女。杨光的个体诗学中,有相当大的成份,可以归结为一种“乡愁诗学”,这种诗学覆盖了他的诗学地理——鄂西。近年,诗人写过多首以“鄂西”为题的诗歌,足以看出诗人敏锐的诗歌地理意识,也正是这种自觉的诗写姿态,促使他在而立之年,开始构筑他的诗学乌托邦——鄂西乡愁地理学: 今晚,在鄂西。北风抬着天空的黑棺材,赶在路上。 我落脚的地方,鄂西边陲的一个小镇。 今晚,一个躺下的老寡妇。河边打水的人,提回来一桶发套。 我想起远方,想起一个人。今晚,睡在哪只鞋中? ——《在鄂西,我想起一个人》(2011) 在中国诗人中,“乡愁意识”与“悲悯意识”较为突出的,主要有杨键、余笑忠、朵渔、赵卡、江非、笞筐等。阅读杨光的诗,可以感觉到,他有着与他们相似的乡愁诗学观。而最能体现杨光的乡愁诗学一个词,不是“乡村”,不是“土地”,而是“火车”。杨光的火车,“腹部黑暗而深长”,正载满他幽暗的乡愁,它们像幽灵一样,穿过鄂西平原……
3、
杨光,是一个有着火车情结的诗人,在他的诗歌中多次写到火车。杨光第一次看到火车,是在十七岁那一年,与一个亲戚第一次进城。诗人伏在铁栅栏上,透过铁丝网,看到了火车,在暮色中,泛着光泽,滚烫而孤独。十八岁那年,参军入伍,新兵团在黄石(即是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和杨光一起到部队服役的士兵有八十多个。三年后,只有九个人留在部队,五个转成志愿兵,四个考上军校,杨光即是四个中的一个。2005年,杨光从部队转业后随家属分配到宜昌长阳某政府部门,这一呆,就是十多年。也在那个小城,杨光重新开始拓展他的诗歌写作道路。十多年过去了,杨光写了很多关于火车的诗,《火车穿过隧道》是其中较为出色的一首: 火车进入隧洞的瞬间,一条蟒蛇吞噬一只青蛙。 它的腹部黑暗深长。 我用整个身体穿越白昼中的黑夜。 火车出洞刹那,我喷薄而出,像一枚枣核吐在崇山峻岭。 这一刻,阳光打亮铁轨,人间正午。 ——《火车穿过隧道》(2012) 写过火车的诗人多如牛毛,深受读者喜爱的主要有美国宠德的《地铁》、波兰扎加耶夫斯基的《铁皮火车》、波兰的辛波丝卡的《火车站》、土耳其塔朗吉的《火车》等。杨光的火车诗,有着强烈的时代现场感,能够感触到作为一个人,一只蚂蚁,一条蚯蚓,生命的卑微,在火车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而火车,是一个时代的长长的背影,我们正生活在这个背影中,绵长的记忆。杨光有一首长诗《与天鹅书》,我比较喜欢: 大地疮痍,生活腐朽, 不能承受你之轻,翩然遗世, 天空在你两翼之侧, 次第打开。 浮生若梦,匍匐在地。 天空赶着绵羊般的云朵,走过我们的头顶。 少年放牧的大地,日渐苍凉。 ——片断,摘自《与天鹅书》(2010) 天鹅是自由的,自由的写作,正是诗人杨光一生所追求并向往的;而火车是沉重的,诗人像一列长长的火车,背负着时代的幽暗与乡愁,用生命与热血热爱着鄂西平原,大地的澄明,河流上的灯盏。是啊,诗人也许要用一生来终极追问:火车,是否也能像天鹅一样,自由地飞翔,在诗意的祖国天空。“天鹅”与“火车”,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但我认为这两个词,两个意象,却可以浓缩杨光的诗学理想与思想情怀,而更能体现他全部诗学观念的,则是他的长篇诗性随笔《深呼吸》。
4、
《深呼吸》这部诗性随笔,是杨光诗歌写作之集大成,最重要的诗性文本,也是杨光近年写作出现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一个写作事件,一个分水岭,值得他的读者期待。《深呼吸》目前已写至370节,请允许我引用其中部分精彩章节: 夜晚,写作的最佳时间。坐在黑夜的中央,一灯如豆。写作的人沐浴着神性的光辉,额头,像块煤......(024) 我们被一盏灯照亮,却在大地上投下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始终在脚下,在地上,不能飞翔。因此,莎士比亚说:“人生不过是行走者的影子。”(026) 我们在白天比在黑夜更容易迷失,因为我们置身于一件浅薄的外衣中。黑夜迫使我们竖起双耳,睁大眼睛。因此,赫尔舍告诫我们:“我们的失败像手电简的光一样沿途闪烁,正确的东西却隐藏在暗处。”(068) 天空飞在高处,大地落在低处。大地是我们的痛苦,我们最后的青烟,爬向天空。089 放进苦水荡涤三次,然后取出,干净、通透,有果实的下坠感,露出的骨架,在暗夜,磷光闪现。这是我追求的诗歌。(135) 死亡,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它是生命的延续和升华。畏惧死亡,就是逃辟生命。我们在死亡上开放,我们由死而生。(152) 我们死了,埋在大地,圆圆的坟墓,是一个巨大的句号,连在一起,就是省略号,仿佛生命无穷无尽的延续和流淌...... (158) 我们向往自由,人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获取自由。那么,什么是自由?我以为,所谓自由,是在一种制度、一种体系、一种秩序中能够不为这些外在因素困扰,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量和才智,拓展空间,创新事物。一切抱怨和指责,只能是回避问题,离自由越远。因此,自由,首先是精神自由,其次才是行为上的自由。而精神上的自由,需要我们自我开启。(160) 我们思考什么,是为了避免什么,而不是沉溺什么。因此,一个写作者,首要的是要超越写作,而不是陷入写作。一旦陷入,我们就成了一摊泥,连同他的写作。(208) 死亡,带给我们强大的思考。一个懂得思考和面对死亡的人,是对生的尊重。因此,普吕多姆说:“只要我们还活着,死亡就是哲学家的思辨。”(235) 我们都有自己的故乡。诗人的故乡,是大地,住在苦难里。(323) 写作,让我们的内心越来越沉静,人性越来越美。通过写作,我把自己涂在色彩斑斓的大地。(330) 在我的作品中,每一粒文字,都渗透着我的血液;每一首诗,都是从我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336) 在写作的世界,我们不能做个人情感的溺水者。生命临盆,迈向大海。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他的情感和他的身体,不属于他个人,而是属于全人类。他要为大多数人活着。在黑暗中负重而行的人,一定就是他们,他们是大地的基督,触角伸向远方及天穹,身体在受难中接受洗礼。(341) 诗歌要缩水、瘦身,透出骨质之光,和冷。(367) 在杨光写出《深呼吸》的同时,又一个重要诗性文本《大地物语》正处于写作进行时,写作状态极佳。自进入2013年之后,杨光的写作更加深刻、理性,比如新年创作的《陀螺之诗》、《太阳吟》、《雪落大地》等,以及《鄂西之夜》、《在鄂西》、《这里是鄂西》等“鄂西系列”,全面彰显其写作中一贯坚守的独立思辩态度与现实批判精神。杨光个人诗学的理性构建与呈现,意味着他已进入更加成熟大气的“中年写作”时期,开始有意识地构建他的“鄂西诗歌地理”,他的诗歌理想国。从他的诗学中可以清晰地感触到他的写作既饱涵激情与赤诚,又充满着理性之光。事实上,杨光已成为宜昌诗群里继毛子之后的又一位重要诗人,在国内产生影响力的湖北诗人。 2013.2.17. 江雪:诗人,自由艺术家,《后天》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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