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得到一套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的《王丕震全集》,共八十卷,是抬进家里的。据介绍,王丕震,纳西族,1922年11月出生在云南丽江古城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受国学启蒙和多元文化启迪,五千年历史烂熟于胸,抗战时考进陕西宝鸡兵校炮科,曾从军,1953年四川大学畜牧兽医系毕业任玉溪农校教员,反右时打成右派,在一农场当兽医,1982年平反后退休回家,1983年忽动念开始写历史小说,首部为《则天女皇》,其后18年间,共创作长篇历史小说142部,多由台湾秋海棠出版社出版。2003年病逝,享年81岁。
面对王丕震先生的浩瀚著作,没有人会不感到震撼,他的博大,神奇,坚毅,简直不可思议,近乎神话。从1983年起,已六十多岁的他,开笔写起小说,处女作《则天女皇》的出版给了他信心和激励,由此一发而不可收,十八年间,创作长篇历史小说142部,计二千六百多万字。平均每天以四千多字的速度疾进,而且,全部是手写,一次成稿。有人说,论数量的巨大,他是古今中外第一人,并无夸张,即使拼命写作的"法兰西书记官"巴尔扎克,单就数量说话,无法与他比肩。可以说他是有史以来,书写方法最传统,写作速度最快,字数最多,作品时间跨度最长的一位作家,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无算,皆在他的笔下复活,重现。对于他的博大与厚积,丰富之学识,坚强之意志,拼搏之精神,我是由衷的敬佩。
望着照片上的丕震先生,高阔的前额,硕大的鼻子,线条有力的嘴唇,刚毅的目光,我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着超凡基因的"超人",或有特异功能的"异秉"?他什么时候学习和查阅资料呢?他怎么可能只凭一张纸的提纲,就能一气呵成地浑洒出几十万字呢,那浩如繁星的历史细节他是怎么一一装进脑子里的呢?
我认为,对写作者来说,创作上的竞争恐怕主要还不是比数量,比速度,甚至也不是比有多么刚强的意志,有怎样的吃苦精神,这些固然可嘉,可敬,但并不是最根本的。至于是否获得了吉尼斯纪录也不是很重要的。在我看来,重要的是,他写出了什么,他是怎么写的,他创造了什么样的艺术形象,他为人类奉献了怎样的精神食粮,他为人类的精神发展作了什么样的贡献?我隐隐有些担心,王丕震的历史小说会不会是粗制滥造的赝品?正是带着这些疑问,我详略不同地读了他的几部历史小说,阅后的感受是满意的,我对他的神奇和博大的敬畏之心仍然不减。
我首先关心的是王丕震的历史观有何特点,他评价历史人物的尺度和标准是什么,采取何种视角,评价的根据又是什么,他如何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因我所看有限,只能管中窥豹。就以我读得较细的《秦始皇》《金圣叹》二书和浏览的《唐尧与虞舜》--都是随手抽取的,太多,翻不动--而论,他的小说,既非演义式,也非戏说式,更无恶搞或解构之意,基本走的是正史路子,但偏于通俗化和故事化。我认为他的历史观基本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其中又渗透着很强的民本精神,同时汲取了某些民间的积极精神和善恶评价标准。对秦始皇的评价,历来存在分歧。一种是大力肯定其法家精神,肯定中央集权和郡县制,认为他是奠定了中华政体的具有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另一种则偏重于批评他残暴专制,好大喜功,无视诸子百家的丰富思想而独尊法家,尤其是丢掉了夏商周三代的好传统,如分封制和周礼。王丕震怎么看秦始皇?他对秦始皇征服六国,统一天下,以及许多重大措施还是肯定的,称许的,对秦始皇苦难的童年,屈辱的少年时代写得较细,还是同情的,但对秦始皇的反复无常,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以及修骊山墓,搜求长生不老药,筑长城,建阿房宫,焚书坑儒,是持批判态度的。在这些问题上,作者更倾向于传统的、民间的观点。
在《金圣叹》中,作者对金圣叹的怀才不遇,坎坷命运,寄予了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描画了在明清转换之际,天崩地解,形势复杂,而作为民间知识分子的金圣叹,那种正义,正直,狂狷,怪诞,和敢于为民请命的大无畏精神。这曾长期被掩蔽和曲解,金圣叹甚至被认为是坏货,是疯子,是不值得同情的狂妄轻薄之徒,王丕震基本把这个案翻过来了。他笔下的真实的金圣叹,为人耿直,口无遮拦,坚持正义和良知,得罪了恶贪官和伪君子,最后被杀害,那是极度黑暗年代的一桩滔天罪恶。我认为他写金圣叹,虽略显粗糙,有时大段引述评点本的序或批点的诗,但仍抓得准,有深刻命意。写贪官任维初,朱国治之流,满嘴仁义道德,满腹阴险凶残,杀人不眨眼,可以想见当时吏治是何等暗无天日。写金圣叹,则通过科考受挫,顶撞霸道父亲,说西厢,讲易经,控贪官,闹公堂,批六才子书,代苦难百姓申诉,最后被构陷致死,有一系列生动情节,活画出一个特立独行,刚正不阿的狂士、才子形象,令人动容。
我更关心王丕震占有的史料够不够,可靠性怎么样,是离开历史真实的胡涂乱抹,还是基本有所本的艺术创造?我们知道,历史小说创作,第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弄清史实,占有大量史料,并能去伪存真,才有可能揭示历史生活的本质和规律性的东西,才有可能进而达到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仅就他写秦始皇,金圣叹来说,我认为占有史料还比较丰富,比我们已知的常识要宽余一些,他还能从稗官野史里提取一些营养。关于尧与舜的历史记载是非常有限的,写长篇小说难度太大,但我看《唐尧与虞舜》,作者能在有限的史料中找到故事并生发开来,生动有趣地表现了禅让与世袭二种权力移交方式的不同,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都是传贤而不传子,读来对尧舜时代的"大同"情景油然而起向往之情。有关金圣叹的史料并不多,他能写成这样,实属不易。
作为历史小说,王丕震在文学性和语言表现力上到底怎么样,也是我非常关注的。读过几本后发现,他的叙事,颇有古意,贴近民间讲史和通俗化的一路,但朴实,并无夸饰,语言简明,紧凑,生动,清晰,多用白描法,短句子多,尤其擅长拟人物的对话,你来我往,各有个性,语气口吻,与人物身份符合,例如华阳太后与秦始皇的较劲,当面对质,现场气氛逼真,传神。作者刻划金圣叹,突出了一个"狂"字,写来栩栩如生。当然在语言上,有时出现太多现代词汇,口语,如"取得胜利","我对你有意见"啊之类,可能对历史感有所削弱。然而,不管从哪方面看,不管还有哪些不足,王丕震都是值得文学史记住的一个奇人。我不由感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深山有卧虎,民间有高士。(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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