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杰 于 2012-2-12 11:04 编辑
一位牙齿过敏者的告子书
我儿，切记：
不要与水和空气为敌，不要龇着牙说：
我看见你们软中带刺。要学会
在脾胃里叫她们温柔的名字
不要仇视甜食，要相信别人嘴里的好滋味
我照样买冰棍，握在手中，一直握着
直到升起一个凉爽的早晨
瞧，多了不起
你爹不仅能望梅止渴
还会用手解馋。用脚趾。用耳朵。
用不通气的鼻孔……
这种本事，我不敢肯定
一个牙齿好的人需不需要。最好还是
头疼治头，脚痛医脚
不要说“我”，说“我的牙齿”
如果不是满口牙疼，不要称“它们”，称“它”
门牙？还是板牙？
左边？第三颗，或者
第四颗。如果需要拔除，要让钳子
一下就能找到具体的位置
虚构的老虎
它丝毫不顾动物的颜面：跟着我
走人行道。说普通话。立正。敬礼。用毛茸茸的爪子
数人民币
我们从城东走到城西。然后
从城西走到城东，就像从1数到100
又从100数到1
我命令它乱跑，我在后头追
一头动物领着一个人
没头没脑地跑：践踏草坪，惊扰玫瑰，颠倒晨昏
十字路口比祖国辽阔，你问执勤的警察：
“广寒宫怎么走？”
他用警棍敲你的脑袋，提醒你
迷路的甜蜜感是虚构的，领跑的老虎
也是虚构的
荡
越来越湖涂，就像钟摆
拿不定把握：灌木迷眼就说自己是绿的，爬在地上
便狗一样晃动屁股
捧着文件学狼嗥，坐在黑板下
模仿猴子掰包谷
去商店买营养快线：喂，穿裙子的
小白兔，来一瓶电流
你够不着？嗯，没关系。叫你爹
那只长颈鹿，准够得着
他的手呢？我记得先前他有一双
毛茸茸的手，怎么不见了？哈，是不是
被你妈的鳄鱼嘴巴一口咬掉啦？哦
变成鸭子脚板啦！真可怜！
你还小，可是
一定要当心，千万
千万……算啦，总不能
让你藏起来，你还没有
长到隐形的年纪呢！
鸭子脚板，鳄鱼嘴巴
确实很可怕。但躲进山洞
你连头发都掉光，身子更休想
长成迷人的立方体。再见，宝贝！
再见，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多年，我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一会叫张三
一会叫李四。这么多年
我始终没有长成固定的形体
你们都不知道怎样称呼我：鹿子叔叔，还是
鳄鱼阿姨。别问我，别烦我
我累了！我需要一副摸得着的秋千
休息休息
星期八
早上喝豆浆，我冲她嚷嚷：
“把白糖换成一勺迷药！”
她们不理解我对混乱的需要
每个星期八，我不剃胡子，用冷水洗脸
倒着过斑马线，用一根锈钉子当香烟敬警察
走进银行，冲着人民币似的脸问：
“你们何时倒闭？”
遇到县医院的护士长，建议她
养一只哈巴狗调整表情
我喜欢学狗一样汪汪叫，不担心它是
高声部还是低声部
二二拍还是四四拍
合唱改为跳房子，自来水
被缺乏逻辑的露珠代替
说话不用关联词，大珠小珠落玉盘
继续说胡话，让它们
不停地跳跃、滚动。如果
再乱一点，再糊涂一点
你就能摸到头顶长出一片灌木丛，而不用想
明天是星期一这样的鸟问题
几乎，没有形状
我对卖水果的小贩示意：这个。
不说葡萄，也不说提子
有人问我味道，我只能
张开嘴巴让他瞧：舌尖上的神马
舌根下的浮云，舌头后面
蠕动的深渊。
刚点头，马上
又摇头。摇头也不代表
你用鼻子分清了骡和驴
马尾比旗杆更符合逻辑，但手
不知高举还是下垂
淡忘花红和柳绿，穿过一条河
而不被打湿，仿佛
置身比大海更远处：几乎
没有形状，没有水
抛球
看见老头儿遛狗，我感到别扭
狗撒尿的时候他摇头晃脑地唱：
“太阳出来罗儿……”
一个老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就像冬天
开得红彤彤的花，让人不习惯
我不喜欢把孤立的事物扯到一起，比如把针
混在毛中。人和狗
我用叙述拆散他们：一片阳光
笼罩着老头，另一片
笼罩着他的狗
球场上，我不知道把球扔给谁适合
人走光了，篮球
想变成铅球
回到家“咕嘟咕嘟”地喝水
我想用喉咙里弄出的声音缓解孤独
一个人玩抛球，落下，接住
继续抛。有时球把天花板砸出一个洞
它在楼顶上滚过来滚过去却找不到那个洞
回到我的手中来让我感到空虚而自由
沉默
他们说“十月一日”，你说“国庆节”
他们说“好好学习”，你说“天天向上”
他们吐出铁轨，你就得
制造火车。火车的死脑筋
不肯承认有侧面；用几根线
否决一座草原：兔子们
全都逃到了图纸上
你想用沉默拆除火车
用沉默把那些草染绿。一抬头
马群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轰鸣
但尘埃更响
虚构的白马，几乎
不敢让它出现在硬邦邦的草地上
不敢让它伫立不动。为了保护它
不叫它白马，不让它嘶鸣。远远地
凝望它在一条河中
驰骋的倒影
一日之计
打开所有门窗，张大嘴巴，深呼吸
你想用空气和鸟鸣
替换淤积在胸中的钝角
静坐，直视太阳，嗅煳辣椒
像等待暴动一样，等待一个喷嚏
不敢喝花露水，你只能
拼命摇晃瓶子来止痒
念叨“加勒比”，“维达加斯加”
五分钟以内，可以听到
海盗和赌徒的狂啸
超过五分钟，就会
晕船，呕吐，出现死海和空城
一个朋友来了，没完没了地谈彩票。嗯，是的
彩票是好东西。两块钱买一份幻想，把数字
叫阿斯皮林，从一数到十
天就黑了。不必想接下来
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做倒立还是一丝不挂地躺在
游泳池里让自己呈现出立方体的样子
过于简单
有时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塞住鼻孔
可以摆脱垃圾的腐臭；洗个澡
可以忘掉一天的烦恼；看女人
能够防止身体的倾斜
“大夫，我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他给我开了养血安神丸、磁朱丸、败酱片
第二次我又来了，他让我
把名字写在帽子里
我不戴帽子，我就把名字
标在弟弟的帽子上。现在
我一会叫自己弟弟，一会叫自己哥哥
有人教我如此治疗幻想症：
抓住一只鸟，折断它的翅膀。这让我
没日没夜地吊在秋千上
一边荡，一边发出飞机的鸣叫
我不是飞机，这种做法
同样过于简单。但没关系
我可以用马斯洛的一个简单论断
安慰自己
从空口袋到舌头
“空口袋如何直立”的问题
仿佛甲虫被困在箱子里
早晨，你用尖叫的刀片
除去体内渗出的锯沫
白日之可怕，在于
你需要通过麦克风才能向自己提问：你的声音
仿佛来自不长喉结的塑料管
空口袋的问题被篡改为
“怎样才能使鸡蛋立于桌面？”
于是（于是这个词
就像幼儿园里你闭上眼
也能让你安全着地的滑梯）
你奔向文具店，目视鞋尖，默数梯级
第一趟买回纸
第二趟买回笔
然后，开始画鸡蛋
乱七八糟的废纸让人心烦：瞄准垃圾桶，扔纸团
扔铅笔头，扔饮料盒……没什么可扔的时候
继续眯着一只眼做扔的动作
你接到命令，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训练成圆规。有时
左手也能画出完美的圆
你高声叫它们“鸡蛋”
但孵不出小鸡
称它们“洞口”，却只能
从这个洞窜到那个洞
总有一个会突然升起雾气向你招手
你拼命喊“吊环”，布一样
荡来荡去，一边抓紧
为一张口安装舌头
病句
亲爱的，当你一边说“你好”一边想
这不过是橱窗玻璃上的那个影子在和
别人握手的时候，你的身体仿佛病句：
齐步走，总要慢一拍。他们说你唱吧
你却只能让他们看看你的喉咙他们误
解你你就胡言乱语用更多病句来保持
身体平衡从旋转门进去马上又出来抱
着哥哥喊弟弟弟弟的头不管撞在什么
正方体上都会冒出一个圆形的包即便
远方的雪山能让人融化又怎样如果你
脚上带着一个鸡眼一座摸不着的雪山
老是憋在心里化不开确实会变成鸡眼
小时候我讨厌转圈圈妈妈就给我买了
一个呼啦圈我从小学念到大学现在呆
在中学里教书小姑娘用跳房子来摆脱
方格我自从学会嘲笑以后就再也跳不
起来了和尚是光头容易忘却忘了屁股
就叫云游我的痔疮每隔几天就提醒我
别乱动听到肚子里浮冰碎裂的声音我
不敢疯跑不敢潜泳不敢服用摇头丸不
敢把脑袋比作弹头键盘敲得啪啪响能
让我找到快感拼命摇晃酒瓶是为了扰
乱滑梯的方向一天不说话或者变成结
巴能让我迷路分不清东西南北吗一条
路我只喜欢走一回一个比喻重复两次
会让我衰老当我第N次冲进旋转门时
我大喊大叫姑娘你的狐狸尾巴真漂亮
你愿意吗像狐狸那样爬一圈救救我吧
我要下来我要上去我要出来我要进去
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好不好我只想小狗
那样跟在你的后面汪汪叫爬过来爬过
去我们还得转圈圈一二七八九故意数
错数一个圆上两个点到底谁在前我缺
少火车的耐性为了忘掉一个圆我得装
糊涂并虚构一只狐狸猜测它会怎么笑
噼噼啪啪胡乱叫她豆粒一蹦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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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12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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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12 14:04
发表于 2012-2-16 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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