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的进化史
菠菜:拉丁学名是Spinacia oleracea,英文名字是Spinach
别名是菠棱,赤根菜,波斯草,鹦鹉菜
菠菜最早不是菠菜,只是一株不为人类认识的野草
史前的一个黄昏,一群满脸胡子的波斯人
跟着太阳在幼发拉底河岸游牧。他们饥肠辘辘
在夕光里有人惊讶地发现一大片绿油油的野草
他蹲下来,把一片肥壮的叶子摘下,放进嘴里试着嚼起来
甜津津的汁液顺着舌头流进了喉咙流进了胃里
从此,这株野草变成了“菜”,穿着一身绿裙进入文明的视野
公元前2000年,波斯人把这株清甜的野草从野地里
赶进了一垅垅整齐的菜畦,浇水,施肥,收获,歌唱
广阔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飘扬着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火焰
菠菜的帝国在楔形文字的线条中茁壮生长,繁衍
之后,一株菠菜转而传入僻远的北非
在那儿,接受沙漠地带滚滚热浪的灼烤,在油橄榄和椰枣的
压迫中,稳稳扎下了她们柔软的红色根须
之后,一株菠菜被一个摩尔人不辞艰辛地带到了西班牙
一株温情的菠菜,渐渐爱上了一个手持花镖舞动红布的斗牛士
之后,整个西欧的晚餐都有了菠菜的倩影
在海洋性气候里,一株菠菜碧翠的梦中染上了一丝丝的蔚蓝
公元647年(即贞观20年),一株菠菜沿着喜马拉雅山豁口
被一个尼泊尔人带入盛唐时代,在长安觐见皇帝之后
就长足深入民间,在方块字的土地上遵照纲常列队,秩序井然
唐诗的月光洗除了她们身上那来自异乡的怪味。在篱笆里面
一株菠菜长期被一个私塾先生驯化,并且精通了儒雅的汉语
在菜地边,中国人给一株书声朗朗的菠菜起了一个宠爱的名字
——红嘴绿鹦哥。菠菜随物赋形,譬若一株倨傲的菠菜就是苏东坡
在寒风里,被贬到蜀地的东坡居士洒泪赞叹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棱如铁甲。”菠菜更多的时候
是在一口像天空倒扣的锅里煮炒烧炖,鲜怡可口、可心
菠菜粥,凉拌菠菜,菠菜藕片,菠菜羊肝汤,菠菜猪血汤
最美的是那一道菠菜烧豆腐,乐得巡游江南的乾隆皇帝不愿回宫
在一个形而下的国度,生活就是哲学,药补不如食补
“有钱买药材,无钱吃菠菜。”
菠菜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中医,不收药费也不收挂号费
《本草纲目》如是描述菠菜:逐血脉,开胸膈,下气调中,止咳润燥
一株菠菜是东方美学家,属阴,性温。一个肾功能不全者
看见菠菜调头就跑,而更多的人用一株菠菜来压压江湖或庭院的火气
只是一个穿西装的人与李时珍逆向而行
他躲在实验室里,从一株活生生的菠菜身上提取出
叶绿素,维生素B1、B2、C,叶酸,蛋白质,氨基酸,钙,磷、铁,锌
我的祖父总是更喜欢吃李时珍那株青枝绿叶、意蕴绵长的菠菜
那株菠菜穿唐装明服
一株菠菜和人类一样,来到世间,慢慢也会有病长虫、营养不良
2001年,在一本《菠菜手册》里面
我看见一株无奈的菠菜被农药和化肥包裹得严严实实
——蚜虫,用乐果或抗蚜威;潜叶蝇,用辛硫磷乳油或敌百虫粉剂
霜霉病,用雷多米尔或百菌清;炭疽病,用甲基托布津或多菌灵
常用的化肥以氮、磷、钾为主
化肥使用的关键是:在一次性采收前15天左右,用九二O喷洒叶面
并增施尿素或硫铵,可提早收获,增加产量
一株在波斯人手中挥舞的野性菠菜,在农药和化肥的大地上
和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纯情少女一样,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落脚点
而血液里的农药和化肥在代代相传,如同一个家族遗传的弱点
幼发拉底河岸那株天使般的野草呢?盛唐气象里那株健康的菠菜呢
在植物分类辞典里,一株天真活泼吃吃欢闹的菠菜
被人推拥着穿过一道道愈来愈狭小的拱门,被固定在一个点上——
界:植物界
门:被子植物门
纲:双子植物纲
目:石竹目
科:苋科/ 藜科
属:菠菜属
种:菠菜
一株菠菜就像政府直属部门的那个底层的小公务员,坐在背阴的角落叹气
一株只身来到中国的菠菜,她的子孙们被人工培育出一个个优秀的种族——
犁头菠、圆叶菠、迟圆叶菠、华菠1号
春秋大叶、沈阳圆叶、辽宁圆叶、广东圆叶
在春天放长假的日子里
品种不同的菠菜家族操着各自的方言忙于编写一本新的家谱
当商品世界的斗争漫进菜园,一厢厢娴静的菠菜培养出刚烈性格和革命意识
她们互为敌人,总是想像人类吃掉自己一样一口吃掉对方
竞争,淘汰,创新,诞生:在人类的智慧中
从一株菠菜的母本上分裂出一个个新的对手
2009年冬,今夜,我看见一株菠菜被一群网虫横蛮地谐音着
菠菜,就是博彩
哦,远古的波斯人应该不会料到,一株菠菜和网络时代的投机、冒险心理有关
土豆 土豆
开放春天的全部边境,让土豆汹涌的难民潮夺取大面积的土地
土豆,土豆,跟着丑陋强大的春天闹革命。领头的土豆
把贫穷的花朵迅速推进到南美海边的窗口
另外的七个土豆兄弟组成突击队,它们劫持了一个土豆加工厂
土豆把脑袋扎下去,把一颗粗暴的心扎下去
扎在中产阶级幽暗的肺部。土豆咆哮的根须像一条条鱼
游过在地下喘息的人类骨殖。看哪,一群土豆在高纬度的阳光下
曝晒着粗糙简朴的灵魂,用内心的黑暗进行光合作用。那时
我在坚持窃听
一只荷兰土豆和一只南非土豆的爱情热线
猜测着土豆在一片铁质的泥土中孵化的消息
拔掉玉米,拔掉高粱,拆毁植物的种族隔离政策
土豆,土豆,是卑微者的哭泣;是在原野的肋骨埋下的地雷
等待东风将一根绿色的引线拉响。我甘愿一生做土豆的人质
我支持那颗黑土豆把地球变成一只巨大的土豆
而那些玩命的土豆
在泪水中滚动的土豆,密密匝匝种满了春天的天堂
植物的吉普赛家族,——这群土豆,在流浪中一路消灭故乡
从遥远的安第斯山脉,土豆的力
像海浪一样传递到自由广阔的大地,传递到我不安的心
一百万颗土豆握成一只拳头,在地下高呼口号
让全世界的土豆联合起来
和一个收藏家谈论一张错版币
哦,多么珍贵的过错
而珍贵的过错只有一次
“整整三十年了,我把这张错版币
放在初恋情人的位置”
我看见了他眼中泪光点点
一个人的真挚就像河堤吹来的风
是啊,为什么我们
总不能原谅生活的过失
“如果错误的爱情被时间收留
如果错误的人生被命运珍藏
这错版的时代将是多么幸福”
他听见了我的一声长叹
像一块铁,落入江水中
清早起来,看到真理
“真理!”
“看,真理!!”
“快来看——真理!!!”
一个伟大的真理突然出现
让我们喜出望外
就像一群孩子一抬头看见一架大飞机
从屋顶轰鸣着飞过
兴奋,惊叫
但真理不是飞机。真理是
一只蜻蜓笔直地朝着暴雨飞去
我想大声喊住它
但真理在自己的轰鸣中飞,它听不见
绝食者的饥饿:2009年看一部英国电影
饥饿是属于身体,还是属于灵魂
在铁栅栏里面,他当然知道
热爱秩序的警察在起床,打领带
然后吃早餐,然后开车上班
在一种正常生活的节奏里检查炸弹
他也知道伟大的心从不沉睡
他会把饥饿扩大成生命的一部分
当原始本能成为一件最后的武器
他的身体成为真理和罪恶争夺的领地
由审判者和旁听者去喋喋不休论证
暴力的政治是一件囚衣,被他拒绝穿上
就像拒绝落雪掩盖手上显眼的伤口
他喜欢穿童装,在故乡的树林里奔跑
他对牧师说,春天没有逻辑
所以他的逻辑是,犹太不是叛徒
他要用长镜头对话,不是和观众对话
是和一朵内心自由的雏菊对话
他不能容忍现实布置出一个完美的谋杀现场
就像不能容忍一个被谋杀的女人的血
旋转着,被完全吸进浴缸的下水洞里
而谋杀者从现场自然过渡到日常生活
他不会让一双强力的手
一双耐心刮胡须的手,清洗发生过罪恶的现场
他要呈现,要反清洗,用肮脏抵抗清洁
他把血留在床单,把尿液留在过道
把粪便留在墙壁,把汗味留在空气
在黑暗中出现的,就在光明中继续出现
那个警察在不紧不慢地清洗
但有一样,他的自由、他的饥饿是无法清洗的
骨瘦如柴的良知随着痛苦的胃在痉挛
在颤栗,在热量下降的时刻飘向山谷
他用胃部的饥饿,填充了正义的饥饿
这是肉体的抗争,死的抗争
他让饥饿屈服,不再咕咕叫
他让饥饿,在爱尔兰深蓝的天空飞翔
注:前卫电影《饥饿》,2008年出品,由英国影像艺术家斯蒂夫·麦柯奎执导。
溪边推考“捕鱼”一词
我在溪边推考“捕鱼”这个词
最初,它应该源于古代民间
一个春日和畅的上午,某翁
立于水之湄,凝观溪中游鱼良久
他首先想到的是“钓鱼”这个词
继而摇头——不妥,不妥
“钓”, 就是以钩以饵渔之
给人有引诱、迷惑之嫌
似乎鱼无辜,钓者反为阴险之辈
翁心有不快,弃“钓”
翁拈须苦思,有顷
继而脱口而出——“捕鱼!捕鱼!”
翁为自己的原创和灵感激动不已
捕鱼,就是抓鱼,捉鱼,逮鱼
就是一开始将鱼定为有罪
既有罪,当可以捕之,食之
翁挽起裤管下水
与狡猾之鱼周旋于溪中一巨石
鱼奔突。翁瞅准鱼窜动白影
顺着鱼滑腻的身子,猛然卡住鱼腮
有如神勇捕快,冷不防将人犯缉拿
鱼挣扎,终不能脱于一双铁手
翁大悦,笼而归之
我在溪边
不知此溪可是彼溪,此鱼可是彼鱼
我冥思着另一个新词
夜色中经过一座金库的外墙
夜色从天空晃悠悠地吊下来,但一座金库
比现实大,它的外墙超过了幻想
我身边百米开外,一座地下迷宫
一个金色的巨兽已经恹恹欲睡
金条的体内灯火通明,神和妖精共舞
人民币,外币,纸币,硬币
崭新的,陈旧的,连码的,零散的
干净的,龌龊的,香水味的,臭汗味的
飞溅的欲望夜夜笙歌,像大街的点点灯影
从一条曲曲折折的秘密通道汇合在那儿
而一座金库的档案和钥匙,在暗夜中
呲着犀利的牙,在骨髓里发酵出法老的咒语
波涛汹涌的流通领域
翻滚的泡沫漫过了金融坚强的脖子
那僵硬的脖子,从骨质增生久远的隐痛里
解开了通货膨胀的绳索
硬通货挺起了一个阶级的信念
爱情中的一座金库,在生殖,消沉,展望
黄金分割率习惯于分割人民的生活
古老的美学比例焕发出时代的青春
像一艘野蛮的军舰,它泊在哭泣的心灵
用神话的旗语阻止了泪水的冲击
它用一条发烫的链条带动着被动的经济
一次次冲上道德的防波堤
一次次提高了物质年代生活的水位
一张百元纸钞,像一只受伤而惊逃的狼
在一只只手上奔跑,朝着一座金库奔跑
但是,对于一座金库
这条用金钱精心孵出的巨蛇
需要学习处女的冬眠,在短暂的冬眠之后
需要吃下黑暗,再吐出黑暗
把欢乐的阴影投在一个城市的肺部
它磨盘般的胃里不停翻动着热切的面孔
从大嘴下滤出的快意恩仇
成为一个幸福社会的基本营养
而我,是其中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元角分的单位
若即若离的金库,我只是看到它的外墙
幽黯中,一只失落的硬币掉在地上
清脆地弹跳着,像跳橡皮筋的小孩
我听见父亲坐在我30年前的身体里骂道
——滚,没用的东西
悼念那些在试验中死去的小白鼠
今天下午3点25分,又一只美丽的小白鼠在实验室里死去
这是昆明种小白鼠,以一个鲜花盛开的城市命名的小白鼠
在微微抽搐着濒死的刹那间,它都一直没有抚摸过
一丝来自春城渺远的温暖。它10厘米长的小命
为了无限延长地球上一种更高级更尊贵的生命
被一只无形的、强暴的手,咔嚓一声剪断
成为药物试验过程中废弃的一截
这是一只高癌小白鼠,在挽歌中哼儿歌的小白鼠
它是数据,是对比,是分析,是一个博士残酷的课题
它被“造模”, 被一篇科研论文强行剥夺自由和健康
它孱弱幼小的身体,被人有预谋地早早染上了癌症
一群人的绝望和恐惧转移到了它剧痛的体内
那位如同小白鼠一样温柔的女助理每天在喃喃低语
“别怕,别怕,亲爱的小白鼠,新药快要成功了。”
而一个专家的智慧,散发着药味,在眼镜后面碌碌转动
他沮丧地观察着一种新研发的药,无力地阻击
一只小白鼠体内乌云般扩散的肿瘤的结局
此刻,一种试验阶段的新药,在失败中宣布撤退
抛下了3组共180只小白鼠苦难的尸体
而不远处,一间间实验室,科学的窗户依然紧闭着
在幽暗的光线中,沙沙跑动着一只只胆小惊慌的
低癌小白鼠、糖尿病小白鼠、先天性肌肉萎缩病小白鼠……
这些和人类基因相似的小白鼠,身体布满针眼的小白鼠
这些大眼睛、长尾巴、红嘴唇的小白鼠
一身白毛茸茸、温驯伶俐的小白鼠,它们离一座幼儿园
显然太遥远,一个孩子的梦,够不到它们可爱的小胡须
哦,生命科学新鲜的朝阳,从一只只奄奄一息的小白鼠身上
悄悄地升起
而死亡的深渊在没有安魂曲的岁月继续下沉
那些天使般的小白鼠,婴儿般的小白鼠
从地狱的底层,为我们搭起一架通往天堂乐园的梯子
抵御外来物种入侵(以美国白蛾为例)
现实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们的篱笆已经漏洞百出
我们的月光有病,而且大面积减少
但是我们并非束手待毙
抵御外来物种最好的手段已经发现
就是在大地上培育消灭它们的天敌
譬如对付美国白蛾
可以派出大豆地里的蝽
这种俗称放屁虫或者臭大姐的虫子
并非只是简单放个臭屁
它们会把尖长的口器,插入
全身白毛的美国白蛾幼虫体内
吸食幼虫的汁液,缓缓致其死亡
这种情形
就像我们的孩子在肯德基餐厅里
用管子,慢慢吸干一瓶可口可乐
毕加索:晚年的回忆
他在身体里挖一个游泳池,或者,这个游泳池
早已天然存在于他的肉体里面
他让她们在自己神秘的暗流里游泳
闪电和暴风雨制造的水,适于情人的体温
漂浮在水面的火焰木,他抹去一部分红色
另一部分会在别的地方出现
他将断裂的水拼接起来,用鹰隼刻毒的目光
三分钟速写一个女人的一生
在他布置的水中,她们望着自己的肖像确认自己
她们背叛道德,从而忠于青春和艺术
水波不时改变几何形状,托着她们柔软的
乳房和腹部,刻着一道道深深的水痕
他和她们一起游,像公牛一样把旧的水放掉
在燃烧的游泳池里注满黄色香槟。在水里
是亢奋而绝望的脸,有一道垂直的裂缝
她们像可怕的零件拼装起来,“因为不死而死”
一枚安有钢针的戒指摇晃着坠入池底
他不喜欢她们如同在沙漠里游泳的样子
在渐渐凝固的水里,他丢进一条条蝰蛇
在色彩疯狂的啮咬中,他从那些光滑的胴体
发掘创造出她们的痛苦和欣悦
他有时爬上池边散步,从她们薄薄的皮肤里面
窥视到一座赭色的丘陵,而那菱形月亮已停止尖叫
他同时像救生员,观察着水中疲惫的影子
但他没有伸出手去,而是
用她们一寸寸沉溺下去的姿势拯救自己
那时,他想把游泳池再次加宽加深
一池来不及消毒的水,已经变成灰烬
重读骆一禾的一封遗信
请允许这大地之子
在豪雨浇透的一万亩麦地中间
偷走圣婴。他要在大雾中的肢体
安装一支反向的箭簇
要从溃乱的文字,挤出玻璃的血汁
一个人骑着战国骑士公孙龙的非马
在地铁车站,制止了黄昏的奔跑
他让一条紫色的鱼潜入水底,在河床
静静观察一条木船底部的那条裂缝
一个时代的智性,像晚星,在闪着弧光
那是失踪的纸筝。但他以鸟为巢
让天庭的霓云在木塔的尖顶徒然消弥
当虚轻的头颅被年代闲置着
是谁用受创的心灵,敲响了尘世的晚钟
他退回一片树叶的阴影,从阴影中
回溯一棵蓊郁的菩提树,进而找到了
远处那强大的光源
在关外尘土中奔波的人
他刚把一段废弃的铁轨葬入大海
又匆匆赶回故都,为一棵再婚的树点燃铜灯
他在纸的背面,露出洁白的牙齿
恰好能够容纳岁月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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