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打捞水中的浮萍
新山水诗之发端,似从津渡始。津渡乃湖北人氏,求学、工作、安家多与湖北无甚牵连,长期旅居外省,最后筑巢于浙江海盐。寻常周末,国家假日,除生计以外的时间,似乎多用于行走荒野山川河流湖海之中,或户外倒履,或静室挥毫,或探究野菜花叶之形成,或细察瓜果林木之落英,或纵情春山探奇览胜,或隐蔽秋野观鸟迹兽痕。其人清冷幽邃自适,高朋满座不惊,在我们这个喧嚣浮躁的年代里,多有“自然成高致,向下看浮云”“心神自安宅,烦虑顿可捐”“万物稍作抵抗,随即纳入怀中安抚”的心性与雅致。其诗疏淡自如,流丽杂驳,沉潜时用,闲散匪远。时淡然忘机,又常系缚于心,仿佛从自然山水中寻得
人生的哲理与趣味,又于当下清淡之风中索来隽语,忧伤与隐隐的酸涩哀痛。是啊,“暮色正浓,天宇更圆,更为广大/虚无中的一切消逝殆尽”“一生的事情就在瞬间决定下来,问号/变成蹲在发丛中的小鸟”,我们山水,与生活与两汉魏晋,及唐宋明清相去甚远,拉开了无穷距离,这无穷多的改变当中,我们的心地,还是中国人的心地,我们的文化与心绪
还在诗歌这样的语句当中浮升与承继。
湖北青蛙
附津渡诗歌
简介:津渡,本名周启航,男,1974年生,现居浙江海盐,曾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著有《山隅集》等,浙江省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会员。
[晨风]
平缓,宽阔无边的河流
从地平线上涌来
像陀螺一样旋转的荷叶,填补身边的罅隙
贴紧地皮的草茎
和梳理得,如同翎毛一样竖起的水杉
全部仰仗于它的鼻息
万物稍作抵抗,随即纳入怀中安抚
[关于马鲛鱼的一个童话]
厨师从烟囱里望出去,只有一圈云
接着,天色暗下来,铺在马鲛鱼幽蓝的背上
一盆净水,厨师手指上的十块鳞片游动了起来
刀子,迟疑地
向着掀开的两片波浪中插下去
鱼腹剖开后,厨师走进去,找到了铁锚、船桨、三角帆
和巨大的桅杆,然而船长
坐在鱼鳔的交接处抽烟,样子很阴郁
水手们正朝着一个方向使力,拖拉鲜红的鳃耙
从一根直肠,缓慢地摸到胃
厨师冷静地,摸到了老祖母的放大镜
[豆芽]
半夜里,他看到众多的水袖和水已连成一片
手腕托出,举着一片青灯
他分不清那是火焰,还是泪水
这一次他荡开钟摆的耳垂,潜入水帘的洞府
女人们都是绕在洞顶上的飞天、水的幻影,一条河
在夜的底部叫唤:给一把盐呀
他憋着一口气,从汉宫的后花园一直游到了晚清的
玉带桥边,又悄悄折转回来
一群小脚女人解开缠脚布,在阳台上的黄铜火盆里濯足
[新来的代课老师]
雨中,她踩着水洼中的气泡独自回家
雨像粉笔灰一样落下
当她停下来思索
一面镜子便开始抖动,仿佛疑问
就是迎面而来的一座小桥,一个在风中
吹得拱起背来的问号
而她的背影走动,就像一块移动的黑板擦
一生的事情就在瞬间决定下来,问号
变成蹲在发丛中的小鸟
[寄居]
窗台下的甘蓝,心窝里顶着一堆沸水
砖篱上的瓦罐里
有半角凉月亮
牛羊,猪啊,鸡啊,它们的灵魂
在干草堆与木栏间安息
灯光从墙缝里缩回去
一对老夫妻迟迟没有入睡,他们说起明天
要收菜、杀鸡,赶集,买回两袋水泥和一只风筝
[公园里]
果子在枝条上越来越瘦
婴儿越来越肥
扫树叶的人在蚂蚁门口,点燃了一蓬火
一个侧身盖着报纸睡觉的流浪汉
更加贴近报纸的中缝
两个迟迟不愿回家的老人,转悠着
他们想再看一看这大地,冷漠大地上的余晖
[木柴堆场的麻雀]
下午是安静的,除了一只麻雀
在木柴堆场蹦跳。
它不叫唤
粉红的脚爪很小。
你给它设计了另外五种舞姿,又用拇指和食指
偷偷瞄准了七次。
它的胸脯很小,嘴巴很小
眼睛也很小,甚至看不出里面盛着高兴
还是忧伤。
在那些放倒木头中间,它忙碌得
像片椭圆的树叶。
显然,它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没有工夫来和你喝上一杯。
[郊游]
一整天都在湖边,钓鱼、下棋,喝甜橘子汁。
孩子们拿着网兜,四处打捞水中的浮萍。
后来山的阴影渐渐压上帽檐,野鸭
扯动水线,返回到菖蒲林中。
一天又将逝去,而槐花积满了车窗
一个梦境,在雨刮器
竖起的细细长耳边,簌簌摇落。
将有很远的路要走,从太阳坠落的深坑
一直驶向群星浮起的大道。
[海边]
山冈清静,有一点小风
石楠,和低处的女贞
每一根枝条,都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歌鸫,趁着清早飞出去
明亮的阳光下
大海涌过来无穷的波浪
不远处,几个工人
正在海边搭建新的房子,砖块
一层一层地垒加
直到他们能够放上窗户的框子
[女人]
那是一具长枷
她的胳膊,腰身,她的长腿。
长腿中间,惊人地竖起
一只眼睛。
一个夸张的象形文字
流着血,生长石斑和虎耳草。
而她的踝骨像鹳鸟
支撑在两个惨白的浑圆上。
奔跑起来,在洒满月光的夜晚
她踩过一块又一块卵石。
[在密云水库消暑]
如此慢下来的生活,足以令我满意。
看不到火车穿过平原,就看青虫在树叶上爬吧
上不了网,就看蜘蛛结丝吧。
一宿一场小雨,醒来时在鱼刺上撕破鱼皮
竟然感到了云腹摩擦山尖时的隐隐雷意。
而这么多悦耳的鸟声,同样
也不需要按小时计费。
白昼像一汪碧水漂着,但我只愿攫取其中的一滴。
作为一种放大了的闲逸
我可以在水库的大坝上悠闲地散步,并借此
继续发出观望与感慨
如果往后看,那是一九五八年数以万计的民夫同时挥汗的场景
如果往前看,则是忙碌的北京城
天子与庶民,均取一瓢饮。
[湖边纪略]
田园荒芜,一襟破败的山水
残荷的杯盏倒扣湖面,一根带刺的枯肠
雨点加倍下注,花影鹤踪
都不关闲事
早起喝茶,中午昏睡,黄昏时分散步
趿拉着拖鞋在波浪中踢踏
晚上,在木盆里泡脚,摸到童年掷过来的卵石
深夜听到湖心一片哗喇,念及人鱼的
下半身,羞愧不已
[暮晚]
一个人被风吹散需要多久?
摇着船,我从芦苇丛中向着湖心进发
寻找水中的碎片
只有飞天的衣纹,和晚钟的涟漪
腐草中溅出的流萤,描摹群山巨大的灰烬
暮色已浓,而天宇更圆,更为广大
虚无中的一切消逝殆尽
[害羞]
她叫害羞
名字是我随口取的。
她可真是个尤物
脚趾圆润,甲盖上
油光可鉴
腿呢,则是又细又长
可结实着,十分地健美。
哦,屁股,相当饱满
有那么点儿肥
可还是微微往上翘着。
至于那粉红的性器
在风中吹着
就像五月的一朵杜鹃花。
她的背上真够光滑
绸缎一样
华丽的感觉。
脊柱的曲线也很好
就像刚刚抛过光。
看她在草地上漫步的时候
那么地自信满满。
惟一不自在的
是我紧盯着她的一双大眼睛
她那害羞的神情。
当我抚摸她潮湿的嘴唇
她就伸出舌头来舔我
那粗糙又细腻的感觉
让人发颤,发疯。
她三个月大
是村里最小的小母牛。
[穿过沼泽地]
一年中的四个季节
我有大部分时间在这里,我有第五季
水洼,青苔,田菁,芦荻与水蓼
田鼠,还有水鸟,都是时间
我相信万物是一种时间,是标记
富有隐秘而独特的刻痕
我的老福特车总跟不上我的靴子
因为我的心太远,一旦走进在湖边的泥泞
它就会停下来埋怨,喘出粗气
而垦荒的农人放下镢锄,在手中玩弄
帽子的戏法,嘲笑它的无知
亲爱的,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就趴在湖边,做一只结实的老乌龟吧
我当然会走得更远
风能走多远,我就能走多远
你看,我来了,来了,就这么来了
湖岸消失了,大海酣睡在远处
天色晴明,转瞬下起了大雨
消融只在一时,又在雨后还原
沼泽不断延伸,不断裂开
我仿佛走上一位思想者的脑球体
一边踱步,一边搜寻着什么
多少个日夜,犹如槽枥间烦躁的牲畜
不时地刨击地面,我们在等待什么
而年复一日,爬行于人际的网栏
活像一只只伺机而动的蜘蛛
难道唇焦眼枯,费尽心力
仅仅是为俘获精致的糕点,塞进
喉底的深洞?而对情欲毫无餍足地追逐
像蛤蟆背上的癣疥,不时挤出毒汁
留下了无尽的忏悔与痛苦
还有什么,装扮成一只颇有教养的鹦鹉
举止得体,搏得廉价的掌声?
是如何蒙蔽了心智,让我们如此昏聩
谁又遗失了铜镜,不能照亮灵魂深处的黑暗
为什么不能在沼泽边缘种几畦甜菜
养一条土犬,和一群草鸡
坐在木屋里听听风声,过上简朴的生活
你孜孜不倦,翻阅典籍
勤耕不辍,是为毕生虚无的事业
却不知朗诵累牍的诗章
不如去看一行飞起的白鹭
生命在于悠游,固守自我本然的渺小
这些长达一丈的商陆,假使上天
再给它一百年,也不会长成一棵大树
但它如此从容,茎管里力的催促
结出了秋天的果实,而芦荻
在深达零点七米的水中,就此止步不前
一岁荣枯,在白头中安身立命
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舒服的无用啊
吐着泡泡的虾蟹和小鱼儿
数不清黑水鸡,潜鸭,䴙䴘
在水里觅食与嬉戏,拨动水光
而苇莺的鸣叫,尖细,清冽
震颤的尾音,直接撩拨了心弦
不仅仅如此,每隔十米
黑线姬鼠刨出一个凸圆的小土堆
雨点巧为雕琢,这风中的埙阵
呜呜地和鸣,吹奏出一组自然的乐章
而我长久地凝视一只青蛙的眼珠
看到了和善,安宁和那份坦然
成年的月神蛾没有嘴巴
不吃不喝,完成交配的使命
已经收敛石膏绿的翅翼,静静地死去
是啊,人生这样地短暂
何不放慢我们的脚步
我所受到最为深刻的教育,不是书本
是在这里,在这蛮荒沼泽地里
有时,我停顿下来
掉进看似浅壑的深坑
一片搭在泥巴上的青苔,下面
却是深及腰际的陷阱
而云,又有怎样的哲理?
当我长时间地躺在沼泽的空地上
看到古奥而又年轻的脸庞
长满了触须,在拉扯,在扭曲
在粘贴,在拼合,我能读懂
云丛中淌下来的泪滴
一只蝗虫发力弹跳,跳起来的
是一根茎杆,露水滴下
你只找到滴下来一粒草籽
在长草之间,水蛇安然地收起牙具
过上隐士的生活,兔子的消逝
竟比滚滚烟尘,比日月都要飞快
这一切让我顶礼膜拜
无限的循环,层出不穷的意外
昭示出造化的神迹
我只是沼泽中间的一个标点
当我寻觅,我是刻度
当我在未知又肯定的命运中终止
我将被衰草的扫把扫除
而我尤为珍惜眼前的机缘,体察
并深爱着,我与万物之间的相互磨损
我借助了你们,在这个尘世站立
在高高的天穹下,沼泽
一只硕大的眼球上不停地游走
孤苦地徘徊,漂泊,终于
全部转换为无尽的喜悦
那浮漾的黄花狸藻,水葱,翡绿的菹草
以及干地上摇摆的苇子,龙葵与青葙
并不因为繁多而分减存在的意义
恰是众生和谐的存在,妆点了世界
完整的面目,我以你们为向导
感知精神上的沉甸,如果我向后
我能看到镜子似的湖泊
小山,松林,山道上
若隐若现的羊群,山下静穆的村庄
我不能搬运你们,放置于手掌
倘若我一直向前,跟随水声
跟随水鸟与昆虫,闪耀的光芒
那近了又近了的,乃是自由的天堂
我一直走到大海边上,走到了波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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