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沈 于 2013-3-11 09:09 编辑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品张续东诗集《去平原看闪电》
文/朱元奇
认识张续东在先,阅读他的诗作在后。接触其人,感觉到温和,幽默,率性。品读其诗,感觉到简约,深邃,甚至阴冷。近而产生好奇:他的人和他的诗,究竟哪一个更为真实?翻阅《去平原看闪电》里的诗篇,发现其诗风清新独特,对于客体的态度、感知世界方式完全是自我的,所有具体可感的事物、既定成形的模式似乎都很值得怀疑,世界仿佛是个合谋的骗局。他并不轻信于视听觉传递的信息,也不盲从于寻常逻辑与普世的价值,更喜欢亲身去体验,以自己独特的敏感与哲思,在最寻常、最细小的细节处“偷窥”生活,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世界真相。以瞬间的直觉或者顿悟来把握世界的本质。然后像孩子般沉溺在“发现”的乐趣当中,勇敢且执着。一旦涉及到表达,又是极克制和冷静的,斟字酌句,千锤百炼,尽可能地滤掉多余的情感与议论,剩下的只有纯粹的细节。不仔细品咂,真有点不知所云的感觉。好容易品出点味道,想拿出来跟人分享,只是感觉欲辨已忘言。
微观、纯净
踩在深冬的雪地上/咯吱声把我/带到雪地图书馆/它建在松林里/一棵棵松树,头顶肩膀/落满积雪//在它们的阴影里/我是一只被庇护和饲养/的松鼠,拥有它们的/垂青和松果//走近雪地图书馆/响着悦耳的咯吱声/我去里面咀嚼/松树的思想(《雪地图书馆》)
张续东擅长写景入诗。一首小诗的开端,往往是从周围环境中一些细微的景物开始。在艺术结构上继承了古典诗词注重渲染气氛、营造意境的特征。客观世界的景润物无声,一步步侵入心灵世界,主体精神默不作声,也一点点地向外渗透扩张,落脚之处是世界与心灵的某个契合点。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描写中,建构着自己独特的诗意空间。
《呐喊》夏天,雨后的早晨/有几个人或坐或站在/一座刚完成水泥框架的/楼房的屋顶上//他们出现在大地的高处/对着城市呐喊/像峁梁上站着的几只公鸡/给山村叫鸣
在张续东的诗中,读不到大环境下的纷扰与时代的喧嚣,只有一个人的独自思考。没有来自市井大街的物欲繁华,只有现代人精神上恒久的孤寂。他躲在这个世界不为不知的角落,站在一扇窗子背后,睁大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主体与客体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仅仅是一种非功利的审美交流。诗歌的内在节奏舒缓宁静,入眼之景也无非树、石、云、鸟,有一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般淡淡的空寂感。
内敛、节制
《一个驼背》一个驼背,从红叶影院的/电动伸缩门外走过/他像一只会跑的钩子/将人群钩出一个缝//他的目光/是钩子的锋刃/长久地在地面磨砺/看人世已是入木三分
《无题》雨拍了我一巴掌/也拍了一下那些破碎的石头/本来它们是个整体
《晚霞》远处山坳里的/一滩铁水/熔化了多少/悲和喜
在文字上,张续东似乎很俭省、吝啬,收入《去平原看闪电》的基本都是短诗,他还有许多小诗、微诗,三五句不等,十来字的也有。惜墨如金的表达对应着抒情上的谨慎与内敛。在他的诗句中找不到赤裸的抒情,他似乎很警惕情感的介入,因而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在表现手法上,善用以象写意,借物喻理,象征、暗示、图说、设想是他惯用的修辞。如果说诗歌是张续东图解世界的方程式,他一步一步地小心地假设、求证,研究事物存在变化的某种逻辑,加减乘除,探寻着最简练的表达公式。
《折断的石头》折断的石头/晚上九点半的时针/所有的事物都开始静默/我端详为一座石雕
诗歌的出发点是寻求真知,在对客体的思考与认识之中寻求审美的维度,抒情变得很隐蔽。因此上既有再造空间的瞬间“写真”风格,又有淡泊、宁静、纤细的审美趣味,或多或少地还带一些“冥想”的理趣与感伤的情调,这便是张续东带给我们别样的审美体验。
理趣、思辨
《光亮的事物》街边摆放的那些不锈钢器具/你看他他就看你/你不看他他照样看你/用着你疑虑的目光//如今这些光亮的事物都有些心虚/不然他们不会这样/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你/他们害怕你识破脆弱的心底
《我常想自己是一棵草》思考将来的时候/我常想自己是一棵草//准备一下,下个月开花/或下个季结籽//接着枝叶枯萎,死去/把一年后,甚至数年后//几番生死/该长成什么样/细想一遍
客体世界里具象的事物偶尔闯入诗人的视野,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方式与诗人不期邂逅,诗人紧紧地摄住它们不放,不断地变幻角度、调整焦距,将它们脱离寻常环境,放置在一个“绝对空间”中来回玩味。主体精神近而随物赋形,投射到客体之中,客体也脱离了本身属性,具有了人的精神意志与情感世界。这里面有情,却不言情。情感跟随外物一起转移了。
《农民工》在城里,他们一动/就掉一些土渣//比如他们坐过的汽车/按过的不锈钢扶手,踩过的/晶石瓷砖,喝过的碑酒瓶/压过的马桶摁钮//他们忍不住地掉/最后,掉得只剩一副骨架/回家的时候,他们像/一粒粒穿戴整洁的灰尘
紧贴的镜头使焦距的无限放大,仿佛一张张特写的照片,具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在真实的细节面前,悲悯之心以具体可触的姿态显现,一句描写胜过一万句抒情。
物化,禅悟
《飞鱼》鱼,飞落一块岩石/岩石成一片海,野草和山花/是浪花和泡沫/鱼用力拍打海面,浪花和泡沫/紧随,俄顷,一只海雕出现天空/它被叼起,鳞片化作花瓣/空中翻飞;鱼又变成了海雕/看到那片海,奔跑/追赶影子
从这一首小诗,我们可以窥见张续东诗歌的美学思想与哲学渊源。心中之像由一条鱼,到岩石、野草、浪花、大海、海雕、花瓣……不停地幻化、衍生,缤纷眩目,意境奇异美妙。这些想象海阔天空、扑朔迷离,飘渺灵动,瞬息万变。与《庄子·逍遥游》中“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主体处在对外物的深切凝虑中,达到极度自适的忘我状态,即“坐忘”之境,精神世界彻底“虚静”, 实现与大千世界悠游自得的“移情”交流,眼前产生种种幻相,玄之又玄,引人入胜。
《蝉》尾、鸣腔、口器都被弃掉了/剩一颗夜一样黑的头/和一对晨曦一样透明的翅/我悲哀地盯着蝉/蝉说:“你看到了我的完美。”
《空盒子》当时,我右手托着一只/塑制的小方盒/它里面空着/之前,盛着什么/现在它空着,它已经完全/属于自己/而且,这样被我/举在眼前/仔细打量
张续东的许多诗作传递出浓厚的禅宗美学思辨气息。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外在世界由无数个幻相组成,而相由心生。事物之间寻常的因果关系被割裂打断。如此,世界只是心中的镜像,主体看待客体如镜里看花,若即若离,物我两忘,即“空观”之美、“无我”之境。张续东诗作有几个明显的特征:意境微小、思辨气息浓,善用“直觉”、“顿悟”的思维方式把握世界,以一寓万,常以刹那间的情绪和感触来寄予人生的哲理和思想,富于“禅机”的诗眼往往压在尾句,引发独特的内涵,淡雅中见深沉。
《正午的猫》正午,在树下/弯曲成猫的形状/闭着眼思考,怎么捕捉/或者怎么睡去
《人世的雨滴》雨滴落在我的背上/也落在我的心里//落在背上很虚/落在心里很疼
空观并不是消级,而是张续东在艺术王国里与世界进行交流的一种习惯。如果人世间存在两个空间,相对于现实的真实,诗人更在意内心的真实。他以内心的“真实”来关照客观世界的“幻相”,或许正是这种内与外的不一致性造成他创作的缘起。
《黑痣病》我是/一个黑痣病患者/地表的黄色/被钉上了/一颗一颗黑色的钉子/它们是死神的使者/一点一点圈走/我的故土/我活着,就是适应/一天一天/失去自己
拥有一棵天真、柔软、易碎的诗心,又过于认真地计较客观世界每一个细碎的表情,就容易受伤和衰老。需要外面镀上一层坚硬的壳来加以保护。他的诗似一根绣花针,又细又尖,刺痛了这世界的某些敏感穴位。他也需要披上低调、淡泊、隐逸的盔甲来作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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