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的角度切入:在历史与现实的批判之间
——读宛西衙内的诗《迟到》
诗中“迟到”的人,显然是一个历史人物。他的灵魂飘在自己的的墓穴上空俯视、说话……死者,以活人的口吻跟读者交流,又以高于人群的眼睛注视着、有些漫不经心地俯视着自己的葬礼。
在人生伦理中,生和死都是受到重视的两大人生礼仪。一个人生命结束,葬仪本应该是严肃的、庄重的。作者以荒诞开头,触目惊心:“在我的葬礼上,我是唯一迟到的人,在你们念完声明以后我再就位。”这个开头就引致下面的疑问:谁在主持葬仪?主持葬仪的人——“你在念什么‘声明’”?读者的思绪会马上联想到现实葬礼中程式化的悼词……而作者在这里不说“悼词”而使用“声明”这个词,其意何在?
在一个人的盖棺定论的时刻,当“我”不能开口的时候,“你们”是在追悼我吗?“你们”,要“声明”什么?
非现实的开头,但肯定与某种现实有关。下面两节,所指渐趋明朗:
我需要一条战线。不体罚,
我们熬鹰,游街,辩论,学狗叫,戴帽子。
一个败北的人,他有资格原谅自己,
但我们不能原谅历史。
上面引用的诗句,我不知道别人读出了什么,我读到了“文革”的诸多场景,那个年代,人为地、被时代牵制的、每一个都不能逃身其外“需要一条战线”;在文革历史中的“划线站队”中,人斗人、人整人,辩论、武斗,有人带上红袖套成为“革命小将”,有人带上纸糊的高帽扮演“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或“走资派”被游街、批斗和凌辱甚至被凌虐致死……这是曾经发生在祖国土地上荒诞的一幕幕历史。在特定的时代和语境中,一个人“败北”了,作为软弱的个体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碎了,这是个人的悲剧命运,也是时代的悲剧命运……作者笔锋一转,“他有资格原谅自己”——我们可以想象到“那个败北的人”应该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但他生不逢时,他被卷入盲目的时代、群氓的拳脚下成了特定历史年代的牺牲品,他没有错,“他有资格原谅自己”。
但为什么会出现那么荒诞的一幕幕呢?“我们不能原谅历史”,那段荒诞的历史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怎样深重的历史创伤?我们如何反思历史、社会、人生?
广播体操不仅是学校的,也是社会的、全民的。“广播体操”是“全民体育运动”,这里作者早已巧妙地偷换了概念,让“我”——让独立的生命意志退回到全民的口号和动作中去“让我们原地踏步,让我们做广播体操”,让“我”成为“你们”的同类,消灭个性;在“广播体操”口令的指挥下,步调一致、天天重复“广播体操”。动作统一,乃至意识形态颜色一致……
葬礼进行中而“死者”不在;悼词在,而悼词的主人拒绝认领悼词中的身份……幽灵的“我”在俯视着自己的葬礼……
诗人以现代的手法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葬礼”镜头,透过这个镜头,我们的目光被拉长进入到“文革”乃至更远的历史时空中去;我们透过这个镜头,看见一个人的悲剧命运,乃至一个国家民族的悲剧……笔墨十分简洁,以超现实的角度切入,成功营造荒诞的意象;没有抒情的痕迹,富于理性的追问;不动声色、以小见大,笔力老道——这是我所看到的这首诗的特色。
附录:宛西衙内的诗《迟到》
迟到
在我的葬礼上,我是唯一迟到的人,
在你们念完声明以后我再就位。
在你们烧完以后我再就位,
我值得再烧一遍。
在埋完土以后我再就位,
我需要一个向下凹的坟头。
我需要一条战线。不体罚,
我们熬鹰,游街,辩论,学狗叫,戴帽子。
一个败北的人,他有资格原谅自己,
但我们不能原谅历史。
让我迟到一会儿,让你们的爱提前,
让我们原地踏步,让我们做广播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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