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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天岚:与自身有关的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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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9 14: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梦天岚:与自身有关的拼图


★ 我的嘴巴

               不是想象中的血红
               
               一只沉默中的苹果突然坦露
               内心的陡峭和核
               紧接着一把刀子平静下来
               桌面上的绒布让所有的锋芒
               失去声音
               失去应有的高贵和矜持
               
               一些汁液
               不再流淌
                   ———摘自旧作《唇印》

  我曾经原谅过它的贪婪,我甚至对这种贪婪抱有过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当我从狮子或者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读到原始的本能时,当我的头脑里塞满物种的进化论时。我就知道了这种贪婪的深不可测,而嘴巴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入口。
  色、香、味,之后。
  当我叼起一支点燃的香烟时,我才懂得属于我和我们的饥饿才刚刚开始。
  我无法煞有介事地去阐述这种饥饿,因为我知道有许多派生出来的嘴巴已不满足于长在脸上了。

  我更无法去判断,那些疾病是如何通过这个生命的要塞长驱直入的。
  它们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小分队,趁着夜色在我的体内潜行。我无法确定它们所处的位置,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壮大,成为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它们坚信它们是正义的,且表现出大无畏的以少胜多的“革命精神”,其生命力之顽强,其信仰之坚定,其组织之严密,其行动之隐蔽,其野心之庞大,其发展之迅猛,令人防不胜防。
  无可救药了!这便是属于我们惯常的感慨。
  

  我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嘴巴,在叠加、在打斗、在变形、在颤栗,我闻到了从嘴角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嘴巴也是一架钢琴,但它并没有说出什么。此刻,说,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动词。
  是这个世界的喧嚣阻止了我,或者说,是我本能地拒绝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我一直以为,我要说出的是高山流水,我甚至错误地坚信,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挟带着金石之音。可现在,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缄默,原是这个世界之外的空白,显然,我无法将它填满。
  我突然想笑,好笑的笑。
  我的嘴巴缓慢地张开,我必须让它把持一个合适的形状和跨度。我原是一个多么胆怯的人,因为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包括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所面对的对象。
  我真的想笑,当我是一个人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想象,我的嘴巴会有多么地夸张,我的笑会有多么地放肆。如果你对你的想象有足够的自信。

  其实,我是应该哭的,从嘴巴开始,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表情,嚎啕大哭?或者轻轻地抽泣?我同样没有,我当然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点小小的委屈,都会让我轻易地扁起嘴巴,那是一个能获得呵护和抚慰的年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应该是幸福的,而我并不懂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记得怎样去哭了,我甚至怀疑是我的嘴巴得了健忘症。
  或许我也哭过,为了使我的嘴巴不至于彻底地荒芜。
  我甚至知道,你们看破了红尘,也看惯了红唇,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嘴巴需要眼泪的滋润。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端详过我的嘴巴:稍厚的唇,算不上红润,但轮廓清晰。
  我把镜子举起来,举过头顶,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然后,我努力地张大嘴巴,再慢慢地合拢,再努力地噘起来,我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我也从没有去想过,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仿佛看清楚了自己的嘴脸,准确一点说,我仿佛看清楚了自己的嘴巴。这其实是一件富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谁能够理解?
  当我的嘴巴由一池泛动的波纹归复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一片沼泽地,我看到了火烧兰绵延的队列,它们灼烫的在风中颤栗的唇,让我领悟到了真正的燃烧。
  关于它们,达尔文曾在一本书中谈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
  火烧兰常利用唇瓣作“陷阱”来传播花粉。它的唇瓣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靠近花的基部,形成一个装满花蜜的大杯子,花蜜是昆虫造访的目标。另一个部分靠近花的边缘,形状就像一个码头。当一只昆虫轻轻落到码头的“跑道”上时,便压下了“跑道”,这样就可以进入到装满花蜜的杯中。昆虫进入杯中之后,具有弹性的“跑道”很快又卷起,套中了进入花蜜杯中的昆虫。昆虫要想退出去,就必须经过惟一的出口,这样它身上必定要粘上许多花粉。
  火烧兰,一个用心血浇灌的名字。我并不认为它们的“计谋”有多么天衣无缝,因为我更相信它们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所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柔韧度,这是它们生命的宣言。我敬畏它们。
  与火烧兰相比,我的双唇其实是简单的,脆弱的,也是笨拙的。我无力去挽救什么,尤其是当我在面对爱情的花蜜时,我原本干裂的唇才会感到由来已久的渴意。

  “失去理智,迷了心窍,毁了记忆……在我心中燃烧的这一切情火,亲爱的,在你的怀抱中都将熄灭。”这是属于诗人波隆斯基的俄罗斯之吻。
  无可否认,是吻,让我暂时忘记了一个世界的存在,同时,也将另一个世界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两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真实的。
  吻,让人变得轻盈,而轻盈是需要理由的。愈是当一个人不堪生活的重负时,他就愈是渴望这样一种飞翔。只有当一张嘴从千万张嘴中找到另一张嘴,当吻再把这两张嘴牢牢地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体验到:失去重心之后的生活其实比原来更重。当然,也只有这样的重才会体现出生活的质感。
  这是人生的一种悖论。我当然知道这种重量,除了生活,我还知道自身的重量和可能的飞翔。
  是吻,让我们懂得了话语之外的交谈。

  于坚有一首短诗,题目叫《嘴巴疯狂地跳舞》:“嘴巴疯狂地跳舞/跳红色的快乐之舞/跳黄色的忧伤之舞/跳白色鼻子的小丑之舞/跳蓝色打字机的哒哒之舞/只有心永远不跳/这个大导演/坐在黑暗的观众席间/仿佛和一切无关/它那份沉默/像是一只鬣狗/正在黑夜里悠闲地踱过茫茫草原”。
  更多的时候,我是观众,我在看别人的嘴巴跳舞。相比之下,我的嘴巴是笨拙的,它只能在强拉硬扯下,勉强跳一曲慢四。
  而现在,我之所以守口如瓶。我之所以让一座火山在尚未喷发之前就渐渐地熄灭,都是因为秘密。
  秘密是我内心的铭文,它们以自身的骨感和重量锲入到了厚厚的岩层。
  更多的时候,说,是一个相反的方向。
还是不说了吧。

★ 我的眼睛

一些光被我看见
它们聚拢 又很快散开
举着驳壳枪的夜向墙根撤退
一些光排成队列
迈着胜利者的步子
大楼 花坛 广场
我还看见深水中的珍珠
                它们凝到一起
                晶亮但不透明
不远处的光停止下来
                它们席地而坐
一些动物的内脏被切割下来
                放在一旁
———摘自旧作《看见》



  我敢肯定,是眼睛带动了我所有的欲望和全部的理想。
  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但,首先欺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的眼睛;最先泄露秘密的,也往往是我们的眼睛。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要把所有的罪过强加在我的眼睛身上。
  莱蒙托夫说:“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你的星光照彻我的心灵。”
  我自以为能够逃脱,而事实上我已无处可逃。
  曾经尝试过用一块黑色的绒布把眼睛蒙起来,外面再用一层厚厚的脸皮挡着,并省略掉所有的路径,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直接逃到自己的内心里去,以为这样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重复着这样的伎俩,我亦是其中的一个。
  无数次,我总是错误地认为:自欺欺人是一件多么简单而又奏效的方式。

  在乡下我曾经和一头老牛对视过。
  其实那天的天气很好,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澄黄澄黄的油菜花开得如癫似狂。
  一头老牛被人牵着从土塬上下来,我蹲在石阶上,我还沉浸在那天远地阔的遐想中,突然它长哞了一声,这一声长哞仿佛一下子让整个大地鼓起了春耕的激情。我仰起头来看了它一眼,与此同时,它也看了我一眼,它鼓凸的眸子里竟很意外地有着令人颤栗的忧伤。
  我至今也无法读懂其中的全部内涵。
  当我们的耳朵出现差错的时候,惟有我们的眼睛是值得依赖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一头牛真的很老了,它这一辈子到底积攒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恐怕连它自己也理不清了。而它的眼睛所泄漏的只是其中的一点点,也就是这一点点,就足以让我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思去揣摩了。同时,我坚信那头老牛也看到了我眼中的秘密,除了一个人自以为是的浅薄、好奇和那一点点尚未泯灭的同情心,它更多的可能是失望。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声长哞应该是一声长叹。
  不错,我再也不会因为迎合某个春天的到来而违背自己的意愿了。哪怕这意愿是单纯的乃至单调的,我也不会因为某个春天眼花缭乱的色彩而丧失自我。

  当一件瓷器碰到另一件瓷器的时候,意蕴着脆弱的身份已抵达破碎的边缘。
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我是谁?”我经常这样问自己。你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想你肯定是认错人了,对于你而言,我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你又怎么能够认识呢?这情景就如同我面对同样陌生的你一样。
  “我是谁?”一个与你无关的问题,我正在寻找答案。
  “你是谁?”我想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问你,除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还会有什么呢?
  当一双眼睛碰到另一双眼睛的时候,或许也意味着心灵的拷问也已在无声中开始了。

  眼睛可以作证!
  无论是卑劣的,还是磊落的。
  我开始学会在黑暗中识别物体。一只匍匐在墙根的耗子和一只盛了隔夜茶的杯子被我同时看见,还有塑料桶里的一些准备漂洗的衣物,它们的静是真实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它们,看清了一只耗子从未有过的悔意,看清了一杯隔夜茶努力维持的体温,看清了那些衣物在此之前的动人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我还看清了自己,一个懂得了自我忏悔的人。现在,我坐在一张老式的泛着油光的椅子上,时间就像是一枚接着一枚的铁钉,被墙上的挂钟敲打。为了看得更清,我用眼睛把自己也钉到了墙上,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和挂钟的指针在一唱一和,我喜欢这种均匀的不紧也不慢的姿态。
  我相信在这一刻我看到了自己思想的岩层:粗糙、冰凉,湿湿地,还滴着水。

  或许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一个对身边的一切没有知觉的旁观者!
  许多人已经这样去做了,他们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我肯定他们看到了,但仅仅是看到而已,就像看到一座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房子,当然,他们也就不会去关心房子周围的围墙和树。就连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冷漠,都被打上了“自然”的烙印。
  我突然想到了两个词:权利、义务。
  我用手去触摸,这两个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冰冷!就像我们现在的体温。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什么也没有看到!
  

  在我原来的村子,有一个双目失眠的老太婆,她每天都要到井台边去汲水。她住的那间小屋离井台大约有两百米的距离,首先是从屋门前的阶台下来,然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路,接着是一道不高不低的坎,接着又是一段路,再接着又是十几级的阶台,然后才是一尺宽的井台,井里的水离井台大概还有两尺高。她每次都是用双手捧着一只铝皮脸盆,神态专注而虔诚,她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站在一尺宽的井台上,然后慢慢地努力地俯下身去……
  半脸盆清冽的井水,在我的印象当中从未因路面的跌宕而淌落一滴!尤其是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一个汲水的老太婆竟会让整个村子也都跟着亮堂起来,安详起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曾经试图去帮助她,她竟然会微笑着拒绝我,我真有点看不懂。
  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看不懂的,一个双目失眠的人都看到了,而且看得更远更为透彻。
  

  最近的一次流泪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一粒被吹进眼睛的砂子,它让我感到了疼痛和不适,如此直接而令人目不暇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而又大张旗鼓地对待一粒砂子:湿毛巾、清水、药棉、眼药膏……
  一粒砂子,熟视无睹的万千尘埃中的一粒,因为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因为一个不偏不倚的角度,让一个人不仅感觉到了,而且不得不重视它的存在。
  不仅仅是你们的眼里掺不得砂子,我的眼里也是。
  我看到许多戴眼镜的人,他们不完全是因为近视。
★ 我的舌头
从菜市场到流水席
从街头的巨幅招贴画到
封面女郎的红唇
我们并不缺少食物
越季的水果 大棚蔬菜
以及生活的情色
叶子一片片腐烂
堆在上面
舌头找到自己的舞台
像个自恋的小丑
跳过来 又跳过去
台下的人笑过之后
才突然想起
缺了的两颗门牙
——摘自旧作《滋味》

  如果把一个人的口腔比喻成魔术箱,那么舌头就是那根神奇的弹簧,各种花色的语言、词汇就像魔术师取之不尽的绸带一样。或许它更像是一个哒哒哒的打字机,人脑的信息通过整理、筛选、变形、组合之后,最终通过它准确而生动地传递出来。我所了解的许多舌头都具备这种功能,我们的老祖宗对这种功能更是心领神会,他们称之为“莲花的功能”。现在超市里卖的“莲花牌”味精,便是沾了这种光的。
  但我的舌头依然笨拙,更多的时候它像是一个被幽禁起来的囚徒,在口腔的山洞里,在牙齿的石头堆里,在涎水的浸泡里,把属于它的时光和秘密一点一点地消磨掉。
  更多的时候,我用手指代替了舌头,因为我知道,我的舌头永远也不可能像手指一样,变化多端而又灵活自如。

  酸甜苦辣首先是舌头知道,然后告诉心,让心也知道。
  一个人的一生到底要品尝到多少种滋味,谁也说不清楚。
  尽管舌头是挑剔的,是沉湎于享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具备了眼睛的功能,任何东西只要品尝过一次它就记住了它的味道,但眼睛在睁开的一刹那世间万物尽可包容在视野之内,但舌头不能,它过于敏感,尤其是对那些恶心的、令人反胃的东西。
  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熟视无睹,一个人的心也可以麻木不仁,但舌头不能,它把守着咽喉要道,他必须细细地咂吧出生活中的每一种滋味,它必须把咂吧出来的酸甜苦辣一一细分,再细分,尽管它有时是多么不情愿,但它还是从甜中尝到了苦,从苦中尝到了辣,从辣中尝到了酸,从酸中又尝到了甜……
  舌头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它总是把一些可疑的、危险的东西吐出来,或者让你作呕,但还是会有些人因此消化不良,或者中毒、上瘾。
  舌头曾经是嘴巴忠实的看护者,它无数次提醒过嘴巴,为了这种提醒,有时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但嘴巴与大脑结成了同谋,屈于淫威,舌头不得不咽下所有的苦果,惟一同情它的是皱起的眉头。
  但我知道,它尽了力,它无法与一个人的欲望抗衡,也无法了解一些过于坚硬的物质的秘密,因为它是柔软的,这是它的宿命。

  那些花言巧语,那些尖刻的、毒辣的、肮脏的、秘密的、不负责任的话都是通过舌头说出来的,即使是咬字不清的、含混的也都与舌头有关。
  舌头是冤枉的,这一点,我相信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还是要把玩着它,像把玩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他们总是一刀就能击中对方的要害,让你看不到伤口看不到血迹,却往往能达到重创对方的目的。殊不知,他们在伤人的时候,自己的要害也暴露无遗。
  我知道别人的要害,但我更清楚自己的要害,我也有一把刀子,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磨了,它越来越钝。

  或许从一开始,舌头就受到了戏弄和蒙蔽。
  能吃的、好吃的东西,我们没有节制地往口里塞,尝到甜头的舌头于是大开方便之门,难吃的、不能吃的,我们加点糖,加点醋,加点味精,再加上一千个一万个充分的理由,经常也能蒙混过关。
  “百病从口入”,舌头自然脱不了干系。当一个人扪心自问的时候,此时的舌头同时扮演了两种角色:帮凶和见证。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健康的原因,我知道自己的舌头是清白的,就像它知道葡萄是酸的。

  我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我的舌头在打着哆嗦,我已经语无伦次。
  文字或许是我的另一只舌头,它们努力表现得像一个长舌妇一样没完没了喋喋不休,但它终归是浅薄的,这种浅薄还来自于它的过分自恋。
  现在,我还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它们,看着那些黏稠的口水,看着飞溅出来的唾沫星子,并将它们念出声音,我甚至看到更多的人在将它们念出来,这情景有点像后现代的一幅招贴画,所有的面孔都开始变形,所有的舌头都超过了原来的长度。
  看来我还没有足够的耐心,让一些柔软的事物变成冥顽不化的石头。
★ 我的鼻子

一朵花开在牛粪上
另一朵花站在溪口边
你一定要说出
你所看到的青草 石头和灌木丛
你所听到的流水 风声和呼吸
一只豹子趴在树干上
它展开的花斑还将被今晚的月光
照亮
一群瞪羚在树下奔跑
因为忘记
整整一个下午
它们的快乐并没有停止
一只豹子睁开眼睛
它的气味
弥漫草原
                    ———摘自旧作《气味》

  拉伯雷有一句名言:“像脸上的鼻子一样明白。”
  为什么不呢?我的鼻子是我最满意的部位:高,且挺,鼻梁泛着油光,鼻翼向两边稍稍张开,鼻尖所呈现的弧度在灯光下显得饱满而陡峭。
  你一定知道了,我是在某个夜晚的某面镜子前向你描述它的。你甚至想像得到,我一边在一张白纸上比划,一边抬起头来让原本有点散乱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镜中的鼻子上来。是的,这一次的情形跟往常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如果你据此认为我是一个不太自信的人,那么你一定是错了。我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是因为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仅仅是停留在类似于炫耀这样一个单一的层面。
  或许我真实的意图是想说,这样自信的一只鼻子,怎么能让人轻易地牵着走呢?

  当一个人把嘴巴闭上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它的沉默,而往往忽略了鼻子所承担的一切。
  鼻子轻轻地哼了一下,也只是轻轻地哼了一下,算是对这种沉默的理解。
  之后,鼻子搬出两个类似于风筒的孔来,它呼,它吸,那样地不动声色不着痕迹。
  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另一个人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鼻孔处探了探,是鼻子或有或无的气息让我们揣测到一个生命的失去,也感觉到了一个生命的存在。这个时候的呼和吸其实是关乎生命的简单常识。
  

  鼻子真是个好东西,它的嗅觉让我们分辨出许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当然,看不到的东西里肯定还会有许多好的或者坏的东西。这些东西呆在那里不动,或者借助风的力量一丝丝一缕缕地释放自己。
  在空气中,在黑暗中,在时光的隧道里。
  我闻到了书卷发霉的气味、铁锈的气味、水果腐烂的气味、历史的气味……
  还有下水道被堵塞后,各种杂乱的气味。
  至少现在这些气味与我无关,透过落地式玻璃门的缝隙,我闻到了一个早晨的气味:干净、新鲜、柔柔的风中有栀子花的清香。
  我仿佛还闻到了太阳的气味,太阳的气味仿佛由对面潮湿的河岸、山麓、杉木,不远处的铁轨、楼廓,以及眼前飞翔的鸽群等气味组成。
  我是否就可以这样说,一只与思想有关的鼻子,让我记住了每一天的开始。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里,小说主人公格雷诺耶天生有一只令人妒忌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鼻子,因为这只鼻子,一个香水制造商绝处逢生;因为这只鼻子,二十五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死于非命;因为这只鼻子,世人陷入情感的极度迷乱;同样因为这只鼻子,这个“像扁虱一样”的主人公格雷诺耶最终被人分食。
  格雷诺耶凭借自己的鼻子制造出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香水,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鼻子牵制住了所有的鼻子,美妙的另一面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
  当然,这是一只夸大了的鼻子,这样一只神奇的鼻子安放在一个萎琐的、阴暗的、偏执的、变态的但又令人可怜和同情甚至又不得不佩服的人的头上,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因此这样的一只鼻子一诞生就注定了它的荒缪,尤其是在社会这一更为荒缪的大背景里,这种荒缪简直就是无所不在了。
  当然,也没有人去救或者打算救它,聚斯金德描述这样一只鼻子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并记住。
  我们看到过太多的东西,仅仅是看到而已。我们也记住过太多的东西,但也仅仅是记住而已。
  鼻子,这么明白的东西。

  更多的鼻子是通过后天不断地练习而灵敏起来的。它们的嗅觉开始变得无孔不入。
  无论是在紧张的还是暧昧不清的氛围里,都会有数不清的鼻子像仰浮在水面上一张一翕的鱼的嘴巴,然后再慢慢地潜伏下去,一片浑水过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而我的鼻子却在一天一天地变得迟钝。
  它呼吸着灰尘,呼吸着这个生活底层最具代表性的汗臭味,这是一只不懂得享受的鼻子,但我是理解它的(没有人比我自己更理解它了),因为它知道,在铺满鲜花的尽头是糜烂的气味。

  而我在另一片水域。
  这是一片属于我自己的水域,一片深浅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水域。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总是潜伏在这样一片水域里,一点点尝试着,往下,再往下,但更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地上浮,因为我总是透不过气来。
  我可以不把嘴巴露出来,但我不能不露出自己的鼻子!
  

  经常有这样的时候:我的鼻子因为感冒而被堵塞了。反过来说,总是鼻子在提醒我:你又感冒了。
  我必须多加一些衣服,去对付表面上越来越热实际上越来越冷的天气,去对付那些无处不在的病毒。
  而我一直裸露在外的鼻子,则成为我首当其冲的高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高挺着没有瘪下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 我的耳朵

              我要搬出耳朵里的钢琴
              还有湖水
              只有在白云和天空下
              它们才会呈现出
              一致的淡蓝
              我要抽出腹腔里的铁皮
              还有鼓槌
              只有在黑暗和沉默中
              它们才会还原成
              一样的血红
              一只黄嘴鸟飞了整整一天
              现在 又落在我家的窗台
              它急剧起伏的小胸脯
              仿佛已牵动西边的雷霆
              它的小眼睛 狡黠中透着疑问
              而我来不及回答
              一切已归复到一场暴雨来临之前
                   ———摘自旧作《谁来倾听》
                   
                        

  我对自己耳朵的好感远没有对鼻子的好感来得强烈。
  这样说,我的耳朵如果听见了肯定会感到不满,而事实上它真的听到了,尽管我没有用声音说出。说得更准确一点,在我还没有说出之前它就已经听到了。
  但我不会因此而企图去挽救什么。
  我的两只耳朵已习惯了倾听,它们似乎没有明确的分工,它们总是习惯了像海绵一样地吸收,不像人们常说的“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它们甚至从未曾想过如何过滤掉多余的唾沫或水分。
  除了有点曲折的外形,它们其实是单纯的。

  卡夫卡曾在他的一则日记里写道:“我的耳廓粗糙、光滑、多汁,像一枚叶子。”
  在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当时的感觉是,我的耳朵既不粗糙,也不光滑多汁,更不像是一枚叶子。甚至我至今也无法确定它到底像什么。
  我想,那天的天气一定很好,卡夫卡宁静地坐在百叶窗前,我仿佛看到了他嘴角挂着的微笑,他的面部被漏过树叶的阳光所映照,显得洁净而富有生气。他像是在倾听什么,或者是在遐想什么,他的目光里跳动着离奇而欢快的音符……我在经过他的窗前时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他居然没有听见。
  谁都会有一些这样的时光,譬如卡夫卡。
  谁都会不经意间就错过一些这样的时光,譬如我。

  多少年了,我习惯了聆听,之所以用聆听这个词,是完全出于对诉说对象的一种尊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乎这样一种尊重,又有多少人为了这种尊重而说出与之想匹配的话来。
  我知道,有些话仅仅是用来听的,有些话是用来揣摩的,有些话是必须牢牢记住的,有些话是可听可不听的,甚至有些话是令人恶心的。因此,我不得不选择,用我的耳朵去分辨去寻找。
  总有一天,我的耳朵会被磨出茧来的,这是耳朵的宿命。

  但与姐姐相比,我是幸运的。
  姐姐刚满周岁不久的那年,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症使她失去了听力,那时的姐姐刚开口学说话,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姐姐还来不及学就听不见了,听不见的姐姐总是不明白我们对她说了些什么,甚至连学会的那些话也在时光和记忆的对抗中消磨掉了。
  我清楚记得有一年冬天,父母请到的一个赤脚医生每天都会按时来我们家,他后脚一跨入门坎,我家的大门就会砰地一声关上,关在屋里的姐姐疯了般想夺路而逃,但孱弱的姐姐哪里逃得了,站在旁边的我亦无能为力,我亲眼看着那硕大的针管和闪着寒光的针头直奔奋力挣扎着的姐姐而去……
  因为听不见,姐姐成了哑巴,因为说不清,做,便是姐姐表达情感和意愿的惟一方式。
一直以来,姐姐都是在手把手地教我们,怎样做事,怎样做人。
  或许,姐姐是幸运的,因为有许多话她都可以不听,无论是肮脏的、恶毒的、诡秘的话,都不会给姐姐带来哪怕是一丁点的伤害,在不知情的人的眼里,姐姐的宽容是海一样的宽容,姐姐因此很单纯,她的喜怒哀乐直接写在脸上,让我与她的每一次相聚都感到惭愧万分。

  凡高在阿尔(Arles)与高更(Gauguin)论画,两人因观点不同而发生激烈的争执,结果凡高一气之下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以表示不听对方的。
  凡高是偏执的,同时,他又是自信的,这种自信已像血液一样融入到了他独特而鲜明的个性当中,因此,这种自信是令人敬畏的。他留下了自己的另一只耳朵,这只耳朵是用来倾听自己的内心的,那是没有杂质的血液在涌动的声音。
  而我,最多只能用手捂住耳朵。打雷的时候捂着,听到尖叫的时候捂着,特别烦躁的时候也捂着。不是出于自信,这其实是一种自卑!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么多让人羞于启齿的话竟然会被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生怕你听不见,一个比一个大胆,一个比一个大声。
  我没有能耐让那些人闭上嘴巴,我也始终没有勇气把自己的耳朵给割下来。因为我听到另外一些人在说到爱、快乐、美好和悲伤,他们是用心说的,他们所说的话是会顺着一个人的耳朵直接流淌到心里面去的,这也总是能够让我找到安静下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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