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泠弋人 于 2013-3-27 12:26 编辑
昨夜,在露台上,顶着淼蓝的星空与黄极洲长谈了半宿,思维只顾着在北岛、江河、舒婷、杨炼、顾城以及美国“垮掉的一代”之间来回跳跃,并未特别注意他的相貌衣着和神态。可是,次日一大早,当他领着一个个子极高、极瘦的人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时,着实吓了我一跳:这还是他么?
眼前的黄极洲,迥然不同于昨夜的黄极洲。在瘦子——他介绍——秋林的掩映下,仿佛从南极一跃而到了北极,与秋林构成了白桦林中一道奇特的风景线。如果说秋林兄瘦削、高挑、笔直如白桦林中植株最高者,且脸颊瘦长如针叶。那么极洲则敦实、微胖、壮硕如林中红松,且脸庞圆润似阔叶。两人都有北方气质——雪皑皑的肤色。似乎在同一种风格中却把文人气质往各自极端的方向绵亘着,谁也不让谁——事实也正是如此。随着交往的深入,特别是当我读到秋林兄的长诗《呕吐》后,我可以有把握地说:两人风格迥异,黄极洲典雅、浪漫、多情,而秋林兄深刻、邃密,冷静……
当天是礼拜日,二人来邀我也是进城去礼拜一个“摩罗”诗人——黄翔。飞快地冲进洗漱间之前,我将几首可能要被斥之为“大而无当”的新作,给他俩一人手里塞了几页。回到寝室时,二人显然已经看完了我那探索之作,正在激烈地争论着“时空之感”、“宇宙意识”、“宏大抒情”“生命废墟”什么的,我暗自窃喜,诗中意象所指的这些意蕴,不正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吗!
一高一矮的两人争论着下楼、穿过校园,我跟在后面定然像一个缄默的扈从——虽然冷水洗脸驱散了睡意,深秋的阳光却晒得人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的菊香浓郁得让我有些头晕,肚子里咕咕的饥饿提醒,又平添了我对人助金久未到手的懊恼。诗的早餐——俩人的争论犹在眼前,可饭票告罄、囊中羞涩却让我打不起精神。懒洋洋听着二人对我新作引发的争论,仿佛,与我无关而置身度外。
机械地跟着上车、下车,机械地跟着从次南门步行到邮电大楼,在纪念塔附近拐入一片迷宫似的工厂宿舍区——叩开一扇低矮如马厩的门,此行目的地——黄翔的家总算到了。
一个笑容可掬,清癯矮小却眉清目秀如白面书生的中年人,把我们迎进了狭小却非常整洁的卧室。秋林、极洲与他早已相识,无拘无束地往小床一坐——吱呀声顿时响起——我直犯疑会不会散架。黄翔拍着我的肩膀,给我最高规格的礼遇——几乎是将我按坐在了唯一一把藤椅中,仿佛文学青年坐在鲁迅家中的圈椅上似的。
黄翔抖了抖我那几页新作,眯缝着微笑的眼睛:“嗬,有顾城之风!有顾城之风!我觉得这首《方位》比顾城写得还好,不仅有现代语感,尤其浓缩了从祖父的海图,到父亲的罗盘,再到‘我’在茫茫人海中的方位缺失这么一种生存状态,我很新欢这首,清新扑面……”他将稿纸递还给极洲时说。虽然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还是暗自嗫嚅:“这是客套,这是客套!”果然,他很快就将话题转到了筹办刊物的事上:
“从我在西单民主墙贴出启蒙宣言再到北大散发《火神交响诗》引发的轰动来看,贵州的思想、诗歌和原生态艺术,还是走在全国前面的。不幸,人们对贵州太不了解啦。鄙意以为,贵州高校应与民间力量结盟,办一份有分量的文学刊物,倡导摩罗诗学,推崇崛起的一代……”
“你们在议论新崛起的美学原则呀!”来人脚步悄无声息、说话却掷地有声。我朝门口一看,风风火火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我认得:是嘉彦。前不久,在食堂排队打饭时,我与他恰好排在一起。他听出我的赤水口音,便攀谈起来。原来,他也是赤水人士,且妻子就在城关三小教书。他从安顺考入贵大,带薪,但非常简朴,好像还与那边一些很优秀的人士如罗布龙和后来任北大教授的钱理群很熟悉。
“嘉彦来了啊……”黄翔忙不迭站起身来,让他坐在矮凳上,随手从床下拖出一只木箱怡然坐下:“我正提议办一个刊物来着……民间与高校结盟,整合双方资源,把贵州崛起的声音传播出去!”
嘉彦并未马上随声附和,而是急急从帆布挎包里拿出几本杂志,分别翻到折页处,一人递了一本。我把折页展开,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赫然映入眼帘。探头瞥了一眼黄翔手中那本,依稀是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再望了望对面秋林兄手中翻开的页面,隐约是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
“‘三个崛起’已然发起了理论挑战,贵州如何回应,这是一个问题……”嘉彦情绪激昂,语含哈姆雷特那著名台词的意味(进校不久,得以观看黑白片《哈姆雷特》。其中台词:“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着实激荡人心)。
秋林兄也情绪高涨:“豁出去,人生能有几回搏……”。极洲原本就是诗的圣徒,好家伙,他也脸颊涨红起来:“只要嘉彦和秋林兄出来承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略尽绵薄。”
“等一等……”黄翔显然被深深打动了,他披上外套匆匆推门而去。我暗忖:买酒?还是尿急?直到这时,嘉彦才望着我诧异地:“哦,小老乡,你也在啊……”看来他进门时并未留意到我的存在,我悻悻地想。“嘉彦,他的诗不错呢,有时空感和生命废墟的独特体验……”极洲解围似的说,并将我那几页新作递给他。秋林也在一旁帮腔:“刚才我和极洲还对他的诗争论来着,你细细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某种宇宙意识?”
嘉彦扶了扶眼镜,边看边拢着稀疏的额发,一副认真阅读的神情。渐渐地他拢发的手停住不动了,厚厚的镜片后面,目光似乎停在了某个焦点上——我伸头一看,正是那首《方位》——原来,他与黄翔的审美和诗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呢,我咋着舌寻思。突然,“啪”的一声,只见嘉彦拢发的手猛拍了一下大腿,腾地站起,居高临下地:“这首《方位》好!这首《真理》也还不错……”极洲接过话头:“我更喜欢《真理》,偈语似的警句后面,内敛着一股现代人的揪心体验……”看得出,嘉彦对极洲的诗感觉甚为信任,因为他又将《真理》轻声念了一遍:
说出那个字/我就要/和世界吵翻
沉默一辈子/我就要/变成那个字
“来来来!我们都来变成‘崛(蜷?)起’二字吧!”黄翔拎着一扎“花溪牌”刺梨酒、抱着几袋“山城牌”麻辣胡豆回到屋里……
刺梨酒真难喝,比起家乡的美酒河来,它不啻就是一条浑浊的小溪。可它也有一个好处:酒壮潦倒人——连日来被人助金纠结的烦恼一扫而光,透过朦胧醉眼,扫了一遍趴倒在桌上的黄翔和东倒西歪在床的秋林、极洲,面对还算清醒的嘉彦,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嘉彦兄!我…我愿意为即将诞生的刊刊刊物——《崛起的一代》捐捐捐出十天……不,半个月的菜……票。来,为了崛起的……一代干……干杯!”我结结巴巴地又要碰杯,被嘉彦拦住了:“时候不早了,再晚,次南门到花溪就要收车了。”
嘉彦拉起秋林,架着他的胳膊:“小老乡,你来扶极洲。快点,要搭不上车啦。”四个人,醒者架醉者(抑或醉者架睡者?)磕磕绊绊出门,歪歪倒倒上路。好在纪念塔到次南门并不太远,一路酒后吐真言和耳语般的呓语,倒也驱散了体力不支的困乏,借着酒劲,终于梦游般把两个半醒状态的崛起(蜷曲?)者弄上了末班车,就在引擎的轰鸣和窗玻璃的吱咔声中一路昏睡着摇到了贵大,以一场酩酊大醉换来了一个诗歌刊物的悄然崛起……
《崛起的一代》第一次编务会在花溪坝上桥畔如期举行。民间“摩罗”诗人黄翔来了,哑默来了。贵大方面来了嘉彦秋林极洲瞿魏明伟袁伶等一干校园诗行者和文论者。会上,嘉彦被推举为主编,秋林为执行副主编。
时已仲冬,可金秋绵延得特别顽强,灵山、溪畔不仅郁郁葱葱,且太阳似乎也未减他那火神交响诗的热力。坝上桥的瀑布涛声益发磅礴而恢弘,花溪刺梨酒和高原啤酒混合的鸡尾酒,竟然奇迹般没有醉倒任何一个人——哪怕矮小如铁树的黄翔、哑默,那副不胜酒力的书生风骨,竟然也撑住了《崛起的一代》之财务大厦而未倒下,清清醒醒、淡淡然然捐出了他们一两个月的工资。
起草宣言、组稿、拉赞助是嘉彦的特长,编务、琐事尽显秋林兄那瘦耕牛的风采。极洲集扇动、实干于一身,瞿魏明伟和我等诗行者,则蜿蜒于装订、搬运、散发的队伍中……三十年后看《崛起的一代》,它象征了那一代诗行者的崛起。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梁晓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舒婷的《红卫兵墓地》等反思之作,首先发表于该刊。更重要的是,它以集群实力呼应并印证了谢冕等人的“三个崛起”论,开八零年代诗风之先河,而我作为其中一个平凡的亲历者,有幸见证了这一震撼诗坛的历史时刻,不能不说是此生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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