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生命感的一次艺术超越
——片谈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
赵思运
作为一首耳熟能详的佳作,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之所以产生了力透纸背的感人效果,除了发自肺腑的真情这一贯穿始终的内驱力之外,他的独特构思与传达艺术无疑也是重要原因。这首诗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唐诗在描述父亲的多种病症的时候,妥帖自然地运用了“人的自然物象化”手法。如:
父亲,您身上
有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
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当我
看到您发青的脸庞,我感到,遍体的石头都在疼痛
父亲,您身上有松树常患不愈的关节炎,有笋子
出土的压抑,有从犁头那里得来的弓背走路的姿势
当看到您眼中黯淡的灯盏,我就像您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头,坐卧不安。
父亲的形象与一系列自然物象融为一体,发烧的颜色比拟为红高粱的颜色,身体的肿胀比拟为水稻灌浆,咳嗽的声音比拟为老核桃树的风声,脸色发青比拟为石头的暗痛,身上的关节炎比拟为松树的关节,父亲的压抑比拟为笋子出土,弓背的姿势比拟为犁头的弧度……诗人非常繁复地运用了自然物象来状写人物命运。
其实,对人的自然物象化描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常用手法。中国大概是最善于在人物身上发现大自然物象的民族了。中国人常常描写某个人瓜子脸、柳叶眉、朱砂唇、杏核眼,在女人身上总是能够看出柳腰、莲瓣、秋波、蛾眉。无怪乎林语堂在《论中西画》中曾说:“中国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山水,西洋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女人。西人知人体曲线之美,而不知自然曲线之美。中国知自然曲线之美,而不知人体曲线之美。……中国人喜欢画一块奇石,挂在壁上,终日欣赏其所代表之山川自然的曲线。西人亦永远不懂。”但是,唐诗的这首诗,虽然也是沿袭以自然物象写人的传统手法,与传统产生了内在的文化通约,这种手法很容易唤醒读者的诗歌思维。但是,唐诗这首诗歌的内涵却大大超越了传统,也更具有现代意义的生命感受。
这种超越至少有三:
一是从装饰性修辞深化为对生存本体的勘探。古典诗词里经常以自然物象拟人,但是,大多数只具有局部意义,而且多为装饰性描述,极少触及所描述对象内在的命运等本质性内涵。如《诗经•硕风•卫人》中描绘美女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描绘邻家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白居易描绘扬贵妃“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的《筝》写道:“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赵鸾鸾的《纤指》写道:“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这些惯常的类比、象征,久而久之,便流于刻板的模式化,沦为公式化的符号,失去了艺术的生命力。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状写父亲多种病症的时候,精心选取了一系列大自然物象,而这些物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应物,而是与父亲的命运休戚相关的物象。红高粱、水稻、笋子,都是农民的食物,老核桃树、松树是农民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自然物象构成了父亲们的生命存根。这样,唐诗的物象化描写,就不再是外在的装饰性修辞,而是深入到普通农民命运本体的深层勘探。
第二,从天人合一的哲学表达转型到世俗抒情。传统的自然描绘,多由人及物,侧重自然物象的意义升华,往往将自然之境升华为宇宙之“天”,使“人”与“天”合一。而且中国的传统文化主流是乐感文化,而不是悲情文化。个体的悲情往往融入大自然之中,自然的魅力淡化或稀释了人生的悲情。诗思内在的力的图式趋向于向上,进入绵邈的形而上的境界,而不是贴地而行的现实展示。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则是将传统诗歌的自然文化蕴含的那种凌空蹈虚的抒情,转化为沉重的世俗之情。父亲形象的一系列自然物象对应物,富有了现世悲苦命运的沉重感,具有一种“踏石留印、抓铁留痕”的生命力度。
因此,唐诗的“人的自然物象化”带来了第三个特点,即从从贵族型修辞到平民修辞。传统诗词中人与自然物象的融合,往往有两种情况:不是像屈原那样的士大夫以香车美人自喻高洁人格理想,就是像王维、陶渊明那样的文人抒发被贬之后的飘逸闲趣,充满着闲适型的贵族气息,审美风格带有浓厚的贵族标签。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视野下移,将笔触探向最普通的农民的命运底色。这些自然物象既不是作为农民的“父亲”的自我人格的象征和隐喻,也不是将悲情稀释乃至淡化到大自然的载体。这些自然物象直接就是父亲的命运本身,父亲形象与自然物象就是在命运层面融为一体的,二者的内在生命是血脉相连的。诗中写道:
父亲,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
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
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一合一,真正做到了宇宙精髓与人的命运的彻底互融。
最后,唐诗在本质上褪去了传统文人的闲适风格,以普通小人物的大悲苦去砥砺人生,甚至将自己的书写行为本身也认定为一种救赎行为:
父亲,现在,我正流着泪
为您写这首诗,我笔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个比一个重,像小时,您在老家弯曲的山道上
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
唐诗的这种救赎行为仍然借助于自然物象,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像背负的“夕阳和柴禾”,他的回家是作为“诗人”身份的回归,这一回归经由自然物象的书写,而抵达了现代意义的普通平民的命运。他一方面继承了传统诗词“人的自然物象化”的衣钵,同时,又从传统飞窠臼中漂亮地完成了蜕变。而这一蜕变却显得不动声色。妙思之谓,于此可见矣。
2013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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