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人类
树木站立大地之上。在它们面前，人类永远都是婴儿。我在一株树上看到了人类的影子：身躯，骨干，手指，足趾……粗壮的树身上显现了一个个年代的人类的无数面孔。树因为人类的出现，也蕴涵了人类的气息。它黑暗地层蜿蜒的根须，吸取了人类的尘土养分；它晴朗天空伸展的枝柯，粘附着人类的温热气息；它的冻雨中脱落的枝节，像人的一截手指在地上跳跃……
原野上，一株柏树默立于坟地。它有逝者的安详和静穆，侧叶在风中发黑。不远处的冈陵，阔叶林一株株站直。枝柯相互交错，但绝不相同。每一根树枝都是无名的,每一根树枝都是有灵的。阳光在每一根枝条上走动。仿佛大地上人和鸟畜的灵魂，都可以经由这树的身体，走过黑暗幽深的通道，走过弯曲逼仄的岔道，走上每一根枝条，扩散到广大的蔚蓝之中……
照亮乡村之夜的事物
童年的乡村之夜，能够照亮广大黑暗的，都是那些事物？天空的星辰下，大地之上，一盏盏的灯点亮了。这些结在人间的果实，发出了温暖的光芒。粗陋的油灯，在细密掌纹的围拢下，睁开一只昏暗的眼睛，照着那个清贫时代的人们的磕绊或沉稳的脚步，照着一间间漏风屋子里的清瘦面庞。而马灯，更适合于舞台或者旷野。舞台是华丽的，热闹的，高于泥土和人间。马灯嘶嘶作响，照着不大的一块地面。在这片地面上将要演出一幕幕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传奇；行走于旷野的马灯，穿过黑暗，穿过茫茫风雨或暴雪，那一道热烈明亮的光辉，充满了力量，坚定着夜行人的步伐……一场又一场的大雪，照亮了低矮的大地乡村。缓缓坠落的梨花、鹅毛、棉絮，映亮了原野、沟渠，映亮了树木、栖鸟，也映亮了屋瓦和窗棂。大地亮了起来。村庄在睡梦里发出辉光。村庄之上，一束束的枝条静止不动……在亮光之下，一张张脸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遗留乡村的智者：教书先生，说书人，各种的手艺人，这些民间的启蒙者，他们的面孔发出亮光。像一座座的灯盏，照亮了乡村之夜，散发出大雪和星辰的光芒……
荆棘上的鸟群
整个冬天，那群鸟就栖息在那片荆棘上。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是一个族类，有着相同的褐羽和圆而黑的眼眸。荆棘丛生于旷野，许多株互为一体，黑色的枝桠尖刺交错合抱，形成黑色的一片阵地。鸟儿们站在上面，分不清是枯叶还是未凋零的干果。也许，它们就是荆棘结出的一只只果实吧，热血沛涌的果实。鸟儿们整天都在鸣叫。灰白的天幕压低，它们的叫声转密。大雪将降，它们的口中仿佛噙上一段段黑色的刺针，鸣叫出的声音尖锐而躁厉。直到细雪一点点沁出云层，刺入棘林的骨缝；直到大雪如掌，笼罩天宇，它们的叫声才慢慢静寂。而在晴天，黄昏来临，在绛黄的天幕上，它们展翅飞旋。这些荆棘之果，黑色身影在天空划出道道刻痕。天空转为深红，仿佛它们用钢针刺破了胸脯，羽毛蘸着鲜血均匀涂抹。它们鸣叫，翱翔，直到大地转暗，天穹升起晶亮的星辰。
寂寞的雪
即使春天已临，雪的融化有时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朝阳的房坡上的雪已经融化了很久，背阴的屋瓦上的雪还守着自己的白。你站在院子中央，看自家的房顶，黑色的嶙嶙屋瓦，比平日更加整洁清晰；而前方邻家的屋脊，还保留着均匀的白色，像一张没有任何字迹的宣纸，守着自己的凛冽体温。甚至，连麻雀也不去留下印迹，它们只在向阳的南坡唧唧喳喳地跳跃，闹嚷。有时，炊烟从屋子前面升起来，炊烟是温暖的灰，而此刻它们呈现出了清寒的蓝．．．．．．它的融化是那样的缓慢，几乎像是冻僵在上面了。只有在气温全面升高之后，渐渐地，才露出了瓦缝，仿佛一个人露出了黑色的坚硬骨骼．．．．．．这时候，你在老榆树的背部，也会见到没有融掉的白，远远看去，像一个披着麻衣的离群索居的人；而在偏僻的荒野，深深的野沟中，厚厚的碑石后，都隐藏着这些白，像凉风中独自起舞的鹤，像讲台上戴着蓝袖头执着粉笔的夫子，像陋室中抄字人耸立的肩骨，寒风中挺立的一面面脊梁．．．．．．这寂寞的白，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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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8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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