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老了（组诗）
□ 王 冬
一条路就是一生
从磨西庄到河西沿的距离
刚好等于她出嫁时的年纪
八十多年里，大河两岸一直是
几百亩块状的麦田和灰突突的果园
从娘家到婆家，从婆家到娘家
来来回回，她总是习惯步行
她总是一人从日出走到日落
路的两端分别是娘胎和阎王爷
中间没有多余的村庄，只有
带月荷锄和青青麦田
视线也就这么远：一眼就望到枝头
一眼就望到秋天和来年
甚至是来世。她说，她还要一遍遍地
走这条路，她还要生养更多的儿女
爱她的丈夫和这片土地
草民
祖父的眼神和酒一起浑浊时
预示着一年的战斗即将结束
高家坟的荒草依旧立着，铁丝一样
在非线性的秋天，一点点蔓延
侵占到他的脚下。从不怜惜
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挥不起长镰
藏在草里的村庄，怀抱寂寞
不敢正视远在他乡的儿女，却又期待
像是一种宿命，祖父很少远行
他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双手
抓住这些老草，疼痛从掌心开始
草，不但长了骨头，还生了刺
祖父使劲地攥，攥出了血水
跟几十年来流过的味道一样
他抬头笑笑，还是算了吧
老百姓还不是跟这些草一样
流产
叫我说，儿媳妇流产一事
不能全怪哑巴娘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儿媳妇真人
才跌跌撞撞地去抓闺女的手
谁想到会被自家迈了几十年的门槛绊倒
就吓跑了还没露头的小孙子
乡亲们都说哑巴娘的不是
养大飞走的儿子也只关心媳妇的悲喜
哑巴娘一人蹲坐在火炕的角落里
张着大大的嘴巴
发出跟村头河里的鸭子相同的叫声
泪流满面
像是被人拔走了浑身的羽毛
哑巴娘看到儿媳妇的眼神时
一阵哆嗦
然后使劲挥动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
像是在减轻自己的痛苦
这痛苦包括：
怀胎十月时丧夫。一朝分娩时变哑
儿媳妇至今未喊一声娘
赶集
傻子娘和聋汉媳妇赶集那天
肯定有人在背后学她们走路的样子
还有一群孩子朝她们扔石子
吓跑了正在觅食的狗崽子和大鹅
树上老鸹叫过三声
傻子娘回过头来，嘿嘿嘿地笑
这是农村常有的景象
我从来都不怀疑这块土地的善良
暮色中，炊烟飘出饭香
傻子娘和聋汉媳妇赶集回来
头上插几朵红花
嘴巴咧大几寸
傻子娘挣脱聋汉媳妇的手
快跑几步，从布袋中抓出一把糖
撒向那群嬉闹的孩子
傻子娘看到他们像狗崽子一样扑上去
也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
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嘿嘿嘿地笑
花衣服
自从进入老年，她就经常
拾穿别人剩下的衣服
比如弟媳的花棉袄、侄女的瘦裤子
女儿看到后，就略显生气地嗔她
最后告诉她，喜欢什么颜色，可以买
“不用，不用，这样挺好。”
她总是朝着墙头的枯草回答
再一次弄得女儿没面子
那个傍晚，屋里炉火正旺
我看到她朝窗外瞄了一眼
脱掉外套，疾风暴雨一般
我的眼睛嵌在被炉火照红的脸上
瞧见她下垂的乳房，像两个干瘪的柿子
挂在将要枯死的枝桠上
她无视我的存在，自顾做着少女的梦
她使劲朝上挤压俩奶子
用了把自己从土里拔出的力气
以为这样可以挤出沟壑
挤出男人骨子里的口水
然后，她有些不满地笑笑
穿上大红的长毛衣
径直地走出房间，走向拥挤的人群
送老人一程
每次飘雪，我的村庄都会有人老去
像是一个诅咒般的约定。过了八十
他们总走不过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些天，村庄、田野白茫茫一片
只有大树，没有道路；只有黄昏
没有黎明和黑夜。他们原路返回
途中没有庙宇，房梁不会坍塌
大河不会涨水。哀歌起起伏伏
他们略启嘴唇，微闭双眼
就可以回到家里。一抔黄土
侍弄三秋庄稼，但愿不再离开
我可以知道，他们回家时雪花正急
看不到钢筋水泥，也不能说荒草萋萋
看着他们走进家门，大雪中
我觉得自己从未来过，从未活过
今天下午没有风
下午没有风，天也不是很冷
东昌湖的水结不成冰
这样的温度，祖母的腿该不会感到很疼
十二月的槐树是一把把拐杖
不知是谁偷喝了陈年的老酒
醉在冬天没有花香的少女怀中
祖母应该也会想到这些
这样的话，泪水就不会太重
年迈的祖父才能将她的记忆托起
我和父亲都是不孝顺的——
他常常埋怨，醉了还大声喊
我则总是在路上，忘记回家
今天下午没有风，祖母该是坐在墙根下
她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
砸在我的胸口。现在该打电话了，我想
暗黄色的曾祖母是一把蒲扇
几十只暗黄色的蝴蝶
落在北面的墙上，体温偏高
没有风，一动不动
像曾祖母手扎的蒲扇
沉思时，带不来一点气流
静止着，望向西天，瞎了双眼
诗人康健说，“村庄里的女人都是小刀”
而我的曾祖母在那些群狗狂吠的夜晚
是一把暗黄色的蒲扇
摇摆在东河西营村年老的寂寞里
多年之后，我才听见她
曾经夜夜在呼唤，碎了屋顶的瓦片
窗子的左边，一片绿意盎然
背对着春风和秋天的蒲扇
泪水涟涟。多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本是一只红色的蝴蝶
却做了一生的蒲扇
这个冬天雪比泥脏
先是一口酒烧烂喉咙，再是
两颗牙碎掉，咽回肚子里。一声不吭
如我沉默着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
如果这个冬天还不过去，我想我会
从我的亲人和庄乡身上觉察到更多的疼痛
一位多年前失去丈夫的老妇人
守着低矮的土房，背倚落土的门框
天天趁着正午的阳光打盹
我每天经过她家不及一米的院墙
从未见过小儿子抱来一把柴火
帮老母亲的土炕升升温
一个把骨头给了他的人儿啊
却换不来一根枯死的麦草
这个冬天，在村庄的上空下了数十场雪
我分明觉得，每一片落地的雪都比泥脏
祖父拖着被苍老和疾病缠绕的身体
在泥水中来来回回，仿佛沉重了几十年
我从未听说一位老人未曾在雪夜流下泪水
打疼我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
我隔代流淌着祖父骨子里血
这种痛也就遗传到我的身上
每到黄昏来临，我就想到那些老人
口中念念有词，棺木厚重如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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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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