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于自身的天赋使命
——读北野的组诗《燕山上》
宫白云
一 有形的寻踪与无形的神秘
诗人北野在他的随笔《有关燕山的六种思想练习》中有一段引文是这样说的:“燕山是我家园。燕山是众神之乡。神农尝百草,黄帝刻漏时,燧人钻木取火,女娲炼石补天,仓颉造字,大禹治水;公刘掌百谷,五色定星宿;哲学有《连山》《归藏》;医学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数理出规矩方圆,江河有舟楫通行;滦河玄水,源自黄帝,尧舜禹英雄人杰,立都于冀。燕山文明,不是神话寓言,而是圣踪史记;《山海经》《水经注》《庄子知北游》《竹书》《周易》《世本》等等若干典籍,千头万绪,九九归一;但燕山依然被轻视,这是我百思不解之处。”而他的一组以“燕山”为主题的诗歌创作,是否已为他解惑?显然诗人已有答案并找到了源头。
“燕山文明”的历史意义是无可置疑的,也因此,诗人对其源头的寻踪就变得特别重要。诗人不只是思想成熟具有才情的诗人,更是具有使命感与担当的诗人。那些远古的圣踪神迹对诗人来说是史记也是传奇,他写下它们,是受到古老的神喻?还是想与之融合?抑或是对生命本源与梦想的自我寻觅?“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断崖上,看天空下/那些飞舞的暮鸦留下的阴影/孤独国里,燕山万物明灭,此去山河/千里万里,都任由它们涂抹吧”(《燕山上》)。如此深遂的思索体现出诗人超越的个性与慧根,他跳出喧杂物欲的俗世深入远古,以深厚的积淀、视野、智慧、敏感与灵性无限地接近甚或是并入那些神秘轨迹。历史走到今天,不仅神话消失,甚至连其存在与否都为今人质疑。但也许这是众神的诡计,他们故意消失,只是消失,没有死亡,他们的后人或者说有缘的人可以从他们留下的符号与遗迹中找到他们。实际上,北野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在他的这组《燕山上》每一首诗歌的后面,都有燕山众神的影像。正如北野在他的随笔《燕山:鸟夷之乡》中所说:“始祖鸟就在他们的身边像谜一样生活,又像谜一样消亡,直到本世纪在承德丰宁的山坡上,突然于化石中露出了它们神秘的身影。那么,鸟夷人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怎么没有和始祖鸟同时出现?现在燕山深处林木稀少,已经无处搭建他们生活的屋顶;但我相信,他们的翅膀是不会退化的,如果哪一天产房里突然传出一个带翅膀孩子的哭声,他肯定要在被溺死之前,一下子飞向窗外的树顶!”
所以,勾画出他们,相当于用有形的寻踪去与无形的神秘靠近。当然我们用庸常的思维识别出他们是徒劳的,必须有恰当的契机。就像诗人在《这个夏季》所写的那样,“住在树上的人,正利用了/此时的夜幕,为我吊下一把梯子/——我无法拒绝这些惊心动魄的枯叶/仍然要向着虚空说一声:谢谢!”可见诗人无时无刻不在显示他们的存在,或者说诗人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那隐约的神秘魅力。“一只老虎在白天蹿出我的身体,回归山林/也许它重新归来的时候,会突然变成/我留在世上的暴躁儿女”(《棺木》)。假如诗人这种幻觉式的预感没有变化的话,等待诗人的将是更强的对神秘的圣踪神迹追寻的激情。
二 寻觅神秘的圣踪神迹
北野的《燕山上》无疑可以代表其内心的一种指向,他的目的在于追寻神秘圣踪,面向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因此,他的诗写除了强调原始的本质、生命的本源、各种元素等,特别加深了对古典文化与神话资源的融合与发掘。在结构上、语言上、思维方式上都透着一种创造性特质,写出了这种题材所能抵达的程度。与其说诗人是一个寻踪者,不如说更像一个思考者,他在诗写的同时获得了共鸣与个人精神的磨砺和心灵的饱满及慰藉,其实这就是诗写的意义。他的《燕山以北》所显示的正是这种连绵的寻踪与微火式的精神磨砺:
燕山以北,孤峰多过头颅
连转身的机会,都是狭窄的
两场暴雨之间,闪电撕破夜幕
在旷野上击倒同一个落魄的人
山坡上的缺陷比比皆是——
废矿、树桩、墓碑、憔悴的野兽
还有漫山遍野无法一一辨认的
颤抖的荒村,突然用寒风的喉咙
喊一声谁的名字,就成了
两座断崖之间,久久不散的余音
石头上的字迹仍然是湿淋淋的
其中晃动着前朝皇帝和猛虎的面孔
衰败的寺院深处,传来刚刚
睡醒的经卷之声。大地暂时选择
宝剑在泥土里腐烂,而让小草
在春风中一遍遍复生,像一茬茬
懵懂无知的孩子,突然替换了人间
那些貌似强壮的身体。如果我仍
站在废墟上苦苦思索,像夜幕中
拒绝爱上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座孤峰
白云飞渡,乱山旋舞,谁把
苍白的头颅,突然抵入了我的怀中?
——《燕山以北》
这首诗所建构的荒凉性氛围很容易让读者感受,读起来似有古老的沧桑流转,全诗意象纷呈,但每一意味又都清晰可辨,内在的动荡与变迁的暗示赋予潜移默化之中。特别是“山坡上的缺陷”,“憔悴的野兽”,“颤抖的荒村”,“寒风的喉咙”,“睡醒的经卷之声”这种绝妙的组合,改变了它们原有的显性功能,让一种神性悄悄地流动,以此获得无穷尽的化身,让最后的指认得以精神出场:“白云飞渡,乱山旋舞,谁把/苍白的头颅,突然抵入了我的怀中?”这是神性的刹那,让“我”突然置身于人界与物界之间的另一存在之界,突破所有的惊惧,在时间的隧道中,去不断找回那被人界与物界抛弃的神秘瞬间,而一句“谁”的追问,旨在恢复“我”对神性的继续思考与寻觅。
万物有灵,都有迹可寻,对于执着的寻觅者,往往从万物的表象露出的马脚进入内在。北野的组诗《燕山上》大都采取的是这种由表象深入内里的技法,用意识流的方式让意象跳跃,流动,就像他的《玄鸟之歌》、《燕山鲁人记》:“玄鸟衔卵而飞/一直失望于人间的春天/它寻找的女人迟迟不见,那些/池塘始终空着,那些大人迹/无足可履;美丽和放荡,总是不能在生活中被集于一身/这是北方女人的错误和缺陷/你从天空向下看,茫茫人海之中/要找一个如意的人是多难啊”(《玄鸟之歌》);“起初老虎住在云中,起初豹子、在石头里浮游,而黄羊麋鹿、一再跃起,坠入悬崖下的迷雾、溪水里那条细鳞鱼是属于秦代的、但它劈开的涟漪,已经有了今天的欢娱”(《燕山鲁人记》)
北野还有一首《乌桓传》很有种神喻的味道:“当你的名字化成泥土的时候/我的名字,已经被写进了《乌桓传》/我们的命运是如此不同/如同一座高山的黑白两面/当你把一本《魏书》翻到最后一页/你仍会发现一群高贵的遗人/徘徊在阴山下,像一群断了归途的/孤雁,只有寂静的长天/才能接受他们不断翻越山脉的身影/和流云中闪烁不定的脸”。这是生死的循环往复,诗人把两者有效地粘合起来,形成一种持久的存在,让我们感到那“不断翻越山脉的身影/和流云中闪烁不定的脸”仿佛就在我们面前奔走呼吸。所以,一切的寻找,都是神秘的回归,也是精神的回归。北野的诗《鲜卑白驳》尤其具有这种特质:
看火堆的人,要听命于
山岗上的大人,风尘中的白驳
要空着脊背,在草原上飞
从密林中走出的孩子
一百条细辫子,哗啦哗啦响
像一百条溪流解冻的声音
除了篝火,什么东西才能
捂暖他的心?除了白驳,什么东西
才能让他的梦想生出双翼?
岩羊在高处吃石头,它
内心脆弱;鸟鼠在阳光下奔跑
它身体里一团漆黑
此刻,只有兀鹰身后的天空,它的
辽阔,才显示了苍凉和沉默的美
如果我选择此时降生,鲜卑人的
羯鼓,会突然在秋风中停止
如果我选择在此时死去
草原亮出的马蹄,会抑制了
白驳肚腹里发出的怒吼
整个湖泊的碧波,是祭神的镜子
它照见了打铁人的身影,和一万支
乱箭穿透的心;它也照见了
毡房旁,默默擦去泪水的母亲
狼穴里长大的孩子,正借着
敌手女儿的婚房,娶妻
生子,练习杀人
雪堆中埋伏的猎手,正借着
一场沉睡,把大地上的一朵乌云
领出空旷的头顶
而挨近大熊星座的白驳,此时
正向西飞奔,但它的身影已被隐藏
只有瞎子说书人,才能看见天上
那座明晃晃的空旷的马厩
——《鲜卑白驳》
在鲜卑民族的内心深处,把“白驳”当做神,“白驳”有图腾的意义。据《国语:晋语八》记载:昔周成王盟诸候与歧阳,楚为荆蛮,置茅,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这就是说;昔日周成王在歧阳会盟天下,荆楚一带的人为南蛮,与鲜卑人一起看守会盟大会上的篝火,只能乖乖的在南蛮楚国一个叫“熊绎”的领导下,担当看守祭神用火堆的任务,没有资格与别的国家订立盟约。就是这些为周朝看守火堆的鲜卑人,这些崇尚神兽“白驳”的人,从大山密林里走出,面对中原辽阔的土地,锦绣的山河,伸展着他们无尽的生命张力,骑马扬刀,用弓箭射出了一个一个的北中国的政权。正如北野诗中所述:“看火堆的人,要听命于/山岗上的大人,风尘中的白驳/要空着脊背,在草原上飞”,实际上,北野极度建基的这种神奇——“从密林中走出的孩子/一百条细辫子,哗啦哗啦响/像一百条溪流解冻的声音/除了篝火,什么东西才能/捂暖他的心?除了白驳,什么东西/才能让他的梦想生出双翼?”深具一种崇拜的魅力,它在呼唤着英雄。还有极强的画面感让人不得不对诗人超凡的想象与语言功力赞叹一番,尤其是连续两个反问式的句法更增强了一种肯定的气势,它摧毁了一切疑问,只留下图腾与信仰。
三 生命迷津与虚无的启示
在北野的这组诗里,有意无意间透出的时间虚无的力量,总让我们包括诗人自己对生命产生迷妄的境界,而怎样走出这个迷津,就是诗人所要努力寻找的途径。个体生命的渺小相对宇宙的宏大,不可避免地遭遇瓦解,生与死不过是个存在过程,对于长夜中踯蹰的神灵,也更具有了建设性。北野用他值得称道的多样化语言与多重结构的实践,向我们展示了这些思考的过程与灵性的时刻。可以说他在言说生命的同时也在审视自身,但并不与现实冲突,而是对当下日益冷却的心的一种纠正,以一种迷人的方式填补着信仰缺失的心灵。我们来看北野的一首《野草令》:
灰色的野草,暴躁的野草,代表了
亡魂飞翔的背影和脸庞,代表了零乱的流云
和灰烬中睡醒的花朵。未来者不死的身影
正藏在云中。小动物已经疲乏
它们枯竭的嘴唇,再也拉不住一座空洞的谷仓
一群身份模糊的人,比尘土的记忆还虚无
——而虚无,正是他们最后的居所
一个面目沉静的僧人,在寺院的台阶上
闭目而坐,像睡狮一样垂着翅膀
他忘记了自己的未来,忘记了吹过头顶的落叶
和沙尘,忘记了生活中那些根本无法等到的消息
甚至忘记了孤独的旷野上,一轮明月
照见的广大的荒芜
这宁静的世界啊,像神的心愿一样:无声无息
无始无终——你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向前滚动
你的脊背,闪着万物衰败和离散的光
——《野草令》
这首《野草令》写尽了万物生死的幻象,或者说是以自然为参照物反观生命与时间的虚无。诗人采取的是超现实主义手法,把表面上看起来不是同一范畴的意象并置,如把野草与万物的生命揉合一起,让生命的轮回性呈现,并任它发展,并时不时的给予推动,使意象到达一个饱和点,从而产生张力,这种拿捏很需要功夫,而北野运用的恰倒好处。特别“代表”两字相当的绝妙,它让万物回溯源头,也因而让“野草”获得独特的象征意义。“未来者不死的身影”与“云”契合正是生命的幻象,“——而虚无,正是他们最后的居所”;“僧人”的出现意味着一种衔接,四个“忘记”是过去、现在到未来的存在,是时间与空间的延伸。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死而又生,生而又死,因此生在延续,死在延续,虚无在延续并都留下痕迹。万物暴露了自己,是让人看到真相——“一轮明月/照见的广大的荒芜”,而“这宁静的世界啊,像神的心愿一样:无声无息/无始无终——你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向前滚动/你的脊背,闪着万物衰败和离散的光”中透出的那种抓不住的悲凉把所有的虚无都折返出来。宇宙没有终结,其结果令人嘘叹!我们再看他的一首《读唇术》:
梦中闻见果园的香气。苹果、秋梨
海棠……它们似乎成熟,而远处的树冠
即使腐烂,也无人理会
松枝上的人,蜕尽长衫
孤零零没入落日。蝙蝠胸中月色初上
它正等着抓住湍急的河水
经过殡仪馆的时候,它故意
把翅膀压低,在这里
“要理解一个死者的形体是困难的”①
而救起一个活人,也并非易事
所以你改做了鱼鹰,半夜惊醒
在湿淋淋的水面上,收起一层灰
又收起一层灰
萤火虫有权提着繁星,在田野上飞
绚烂的蝴蝶,也有权在空中
互相抱着,陶醉于性爱的身体
一个时代的楼宇和城市
出现幻觉,它想恢复大地上的
村庄和草垛的原形
只是我们这一生,很快就要过完了
为了幸福的暮年,我们准备了养老院
和监狱,也准备了自己
是啊,若要猜透你此时
躲在洞穴里的身影,除非移走古塔
和塔中那个法术高强的骷髅僧人
山坡上蟾蜍激跳,桦树身子里的
泉水,淹过了七窍。而你躲在碧波下
一颗丹心还未炼成,从此我将
再无缘目睹你身上哗哗响的鳞片了
虹桥上的杂货铺,生意冷落
每一次出入的,都是粉色的云朵
而鬼魂仍是其间最寒酸的乞者
“求求你,给我一轮月亮吧
我要用它的两面,照亮我
一个人,在梦中的生活!”
我猜不出一条现代的山凹里
那些桃花源中的居民,要如何才能
撤换下那盲人般的朴素和虚无
然后在我脖颈上,吊一条胳膊
低声说:“你呵斥我们仅有的田园
等我们走了,你呵斥谁?”
那些隐逸学的灰鹤,含着梅子
正从虚无主义者的身影里飞出来
但它羽毛褪尽,只有一个
苍白的肉身,在上升
当年怀春的人,去了一趟月亮
回来后就颓废了,而今他正坐在
药罐子旁,一个人打着瞌睡
梦中他摸到电灯的手,突然引燃了
半个身子。而在石头上,磨掉自己名字的
一对老夫妻,转眼就变成了外星人
呜呜噜噜,呜呜噜,呜呜,噜噜
你的舌头上,栓着一个木偶
它正按着我口哨的节奏,在跳草裙舞
谢谢,而我自己,已经在颈椎里埋好了
礁石和疾病。年龄是一把匕首,我要给自己的
前额,留下足够使用一生的虚荣
① 引陈先发先生诗句。
——《读唇术》
这首诗《读唇术》诗人以超出俗常的致思方式来表达万物生灵的玄妙与生命的绚烂与腐朽。成熟的语感,内在的音乐性随着思绪的波动和语言上的节奏,对我们的视觉与感官产生了冲击。阅读这样的诗歌是对自己智慧与领悟力的挑战,由此产生的阅读快感不可言传。“读唇术”是诗人技术手段和精神质地都达到一定境界的一首。特别是语言组合的奇幻让人感觉作者就是个语言的祭司。就像电影蒙太奇手法呈现一样,此诗通过一个梦中的场景,让思维飞流直下,婉转、跳跃,曲折流淌,最后获得了可触摸的质感。从开始的自然界“苹果”、“秋梨”、“海棠”、“蝙蝠”、“鱼鹰”、“萤火虫”、“蝴蝶”,到现实主义的“殡仪馆”、“楼宇和城市”、“村庄和草垛”、“养老院和监狱”、再到“古塔和塔中那个法术高强的骷髅僧人”、“你”、“我”、“乞者”以及之后出现的“盲人”、“灰鹤”、“虚无主义者的身影”、“他”、“老夫妻”、“外星人”、“木偶”,整个过程,就如交叉小径的花园,不同的风景,进入不同的情节、境遇。词语引导着自身层层剥离、指认、道出,然后找到自己的对应点,让我们获得其隐喻的意味。整首诗全部由意象来暗示,命运的元素、现实的黑暗、生与死,悲哀,玄妙,神性,人性洞察等等全部藏进意象之中,如此的建构不可不谓之匠心独运。
世界就是这么神奇,大多时候我们自己也认识不了自己,镜子呈现的只是表象,面容之下的秘密谁又能说出呢?其实,任何物体都是一样,内质异于它们的表面。而北野组诗《燕山上》就具有这样一种异于那些表面化事物的特殊品质,那些内里的思索与寻觅完全不归于世俗,就像某种天赋的使命从来就存在于他的自身。
2013-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