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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诗人灵魂里析出的盐
——于贵锋诗集《深处的盐》读后感
南京江雪
甘肃诗人于贵锋,把他的诗辑为《深处的盐》并出版了。他曾在我的邮箱里留言,鼓励我说:“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他的意见和想法总是令人期待”。这一年来,我一直断断续续地读着。从他的诗里,我读到了他对乡村的一种“固执”的热爱,敏感而细腻,丰富而复杂;感受到了他的质朴、硬朗、沉稳的诗人气质。通观《深处的盐》,他的诗中没有太重的伤痛感、沧桑感,却多了一份令人温暖的在人间的诗意情怀与启人心智的哲思。
1、乡村,漂泊者内心的一块自留地
很多时候,我读于贵锋的诗,总带着一些“借诗还魂”的念头。尽管,他曾经生活的乡村与我曾经生活过的在空间上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但同作为一个寄居在城市里的乡村移民,我们对于乡村的认知态度、情感关怀都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只是在于贵锋这里更为诗性、更为丰厚与纯粹。
他有着一颗完整的“泥土的心”,曾经的乡村生活,给了他无穷无尽的黄金般的追忆,乡村经验成为他诗歌取之不尽的宝藏。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无论他的灵魂是超低空的盘旋,还是踏实在土地上的栖息,“乡村”都是他诗意地俯瞰或是沉迷其中的对象。
在于贵锋的诗歌中,乡村里的诸般意象,被他信手拈来。他细致、用心地描述着乡间的物事:鸦儿、老鼠、咕噜雁,跛马、羊群、断根草、个大面多的红皮洋芋等等。乡村里的一切,无不深及他的思想深处,浸淫着他的深情,闪烁着诗意的光芒。且看,驴耳朵草:“它的身子埋进土里/耳朵紧贴地面,向天空张开”;蚂蚁:“一根死人的骨头,让它看透了/这由绿转黄的漫山遍野,这庄稼和杂草相间的/昼夜”;蟋蟀:“在城市我想起它们/没有准备足够的/草叶和露水。/在缓慢的音乐中/风让它们/隐伏不动”;甚至连公鸡的叫声,都是“轻”和“暧昧的”,要“引领死者的灵魂回家”……。
我时常想一个问题:乡村,对于我们这些城市的漂泊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躺在川上的一条藤蔓
它嫩嫩的尖
已出了峡口,绿茵茵
牵一片令火车赞叹的风景
夜晚,藤蔓上的几盏灯
梦的水面轻轻摇晃村庄
——《渭河周围的村庄》
对于贵锋而言,乡村似乎意味着一个温暖的梦。他把渭河比喻成一条绿茵茵的藤蔓,而渭河上的村庄,则是这条藤蔓上的灯,温馨的村庄,梦一般在水面轻轻摇晃。
就说说田地里那些
断不了的断根草
就说说老将头抬起
看着不远的远方的那匹马
就说说一颗颗苍耳,身上的刺
它们紧紧地抓住
紧紧地,守着心里那一点水分
就变成蝴蝶
那无名的花儿,一簇簇
开在山坡、草丛
就以蟋蟀的嗓子
就以蚂蚁的翅膀
就以泥土的心
就将一座村庄简化成夜空
月光简化成霜
就将那条河,简化成不息的虫鸣──
我能吗
——《简化》
多么美好!可是“我能吗?”
这一声尖锐地喊叫,有些锥心,却更多地意味着对一种可能的、已逝的、简约的生存方式或生命形态的追问。
分娩之后,它陷入又一轮寂静。
旁边,白杨树身上
一个一个的黑疤
像走向天空的脚印。
还有一片玉米,刚刚被砍倒
玉米杆上新鲜的汁液,渗进土里。
北边一块黄豆叶子上,晨光中
露水睁着蟋蟀的眼睛
而它,空闲着
它等着我走进去
仿佛我是麦子、芫荽──
一堆草木灰
过几天将散开来
——《自留地》
读这一首《自留地》,感触颇深。一方面,对于我们这些来自乡村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乡村必然地成为庞大的内心世界的一块自留地,它就静卧在我们心灵的一角;另一方面,在现代社会里,私人空间不断被侵蚀,诗歌越来越边缘化,拥有一小块自留地,或许是人生之中的一大幸事。“自留地”,作为乡村特定时代的一个语词,在于贵锋的诗歌里,它的意义显然超越了乡村话语的范畴。——这或许正是乡村,对于我们所显示的最深层的意味了。
乡村、土地,是我们的来处,我们永远接受着它的滋养。若干年来,许多人对乡村话语的摹写与叙说,普遍意味着一种在现代、后现代间隙里的精神或文化的返乡活动。而在于贵锋这里,我更愿意这样认为,乡村在他的生命里从未稍离,它已经溶化在他的生命之中,就像盐溶解在水中,而水就潜藏在他生命深处的细胞里、灵魂里,成为他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对于生命的思索、诉求与追问,更多地表明他对乡村话语的倚恃,并藉由乡村话语而得以具体展开和丰富地呈现。更进一步说,诗歌,便是他灵魂深处的盐的析出。——而盐,正如人们普遍认知的那样,它是作为“存在”的机体能够正常运转、获得力量的一个关键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将诗集命名为“深处的盐”,我以为是恰当无比的,它集约地显示出他对乡村话语挖掘的深度。
2、气息,暗中发生的诗意具形
他的诗中有一首,叫《半黄的草,半绿》,为我所喜欢:
一群羊中的一只在不远处
抬了抬头
火车怀揣心事,不管不顾地走
铁轨闪烁一阵,忘记了
这时山坡平静地把一切揽进来
像密集的耙子
挨着深秋和寒冬,挨着风声和白雪
耙过来
再也听不见草根喊疼的声音
树过来是村庄,村庄抽出幸福的炊烟
满脸尘土的孩子睡在母亲臂弯
那些田埂,仿佛一些隐约的补丁
春灌的水减弱着它
仅仅是减弱。一个人的内心之外
还有整片田地被理所当然地分割,荒芜
一条水泥沟渠
渴望和厌倦杂交出的草
半黄,半绿
还有:拽出一棵草根
羊向后趔趄了一下
这一首诗里,他使用了大俯大仰、推远忽又拉近的大镜头手法,从而获得了空间的与时间的、心内与心外的联通与移动。在这里,不管有多少件物事,不管有多少种色彩,一切皆为诗人的“感觉”所牵引,让我一下子想起写下《雪国》的川端康成,所惯用的新感觉派的叙事方法。
在这里,他到底想要说出什么?
平静的山坡,幸福的村庄,被分割的田野,隐喻着时间的火车,半黄半绿、黄绿参半的草,渴望与厌倦杂交的情绪,等等。他的纷沓的内心,他与这片土地的纠葛,使他需要言说,却又无法逻辑地言说。——他的主观被蜂拥呈现的客观的物事所排斥,给人一种几近恍忽的感觉。——或许,这种感觉,正是他提出的“气息”这个词的意味。
于贵锋的诗学随笔也是非常好看的,其中有一段话,阐述了他对气息的“理解”:
气息,是真正溶进一个人生命的东西。它并不对生活进行评判、概括,但人们通过对气息的记忆,可以确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原貌,感受到它的整体、内心、色泽和细节。一切都在暗中发生了。那个人,被气息“具形”。
——《气息·就是他》
气息是虚化的,如一团气体,经过诗人魔术般的诗写之手而幻出的人形。气息是看不见的,它时刻处在“暗中”,只有具备敏感内心的人,才可以感受到它在暗中的变化并捕捉到。
你注意到那头羊了吗?它“在不远处/抬了抬头”,它张望着,不曾发出一点点声息;它最终低下头去,“拽出一棵草根”,并“向后趔趄了一下”。这只被特写的羊,既是一个客体实在,也是一个象征。从一群羊中,把它突显出来,这本身就耐人寻味。或许,这只羊就是诗人自己,或者说,它是“我”的外在之物,却被具形于“我”的内心。“趔趄”这个词,能深深打动并感染读者,令人有说不出的喜欢;它要“拽出”的,非止是一棵草根,而更多意味着一种暗中之物,就像那些隐匿在深处的、可以获得生长的记忆、感觉,或是被遮蔽的而被他探测到的“生活的气息”。
雨又将村庄洗一遍
灰尘回到原来所在
浑身湿透的人回家换上干爽的衣服
一院房子寂静,不安
水滴偶尔啁啾,麻雀的眼睛
动一下 另一片光亮动一下
像树叶在树叶中
生者和死者
一个草垛里
变黑和金黄的草
挤在一起
而一株芍药忍不住将头靠在
另一株的肩上
这一首《浑身湿透的人》,传达出的一种气息,更为特别和浓郁,甚至有着极强的神秘感。
“水滴偶尔啁啾,麻雀的眼睛/动一下 另一片光亮动一下/像树叶在树叶中”,这样的诗句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让我们的心忽然就明亮起来的感觉,以及对诗人善于捕捉并“传神”地刻画细节的惊叹,甚至还有,水滴与麻雀眼睛的呼应、闪亮的树叶在树叶之中的映托、稻草之金黄与霉变后的碳黑拥挤在一起所对应着的生与死的相连与密不可分,以及芍药将头靠在另一株肩上,让人生出万般的怜爱,仿佛父母、兄弟、姐妹的温情。——而湿透与干爽,寂静与不安,在一个人身上的统一,在一院房子之中统一等等,这其中的“气息”被诗人“具形”而存在、而弥散。
于贵锋的“气息”,有别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场”。“场”更多地指向客观;而“气息”是相对于人而言的,它与人若即若离,更多地依凭着一个人的主观感受而存在。敏锐地感受和捕捉到这种气息,使之具形使之成为“诗的”,我个人以为,这是对诗人的能力或真假的一种检验。
3、灵魂,轻与重在诗写中的纠结与燃烧
也许,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追问:我们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
泥土、亲情、爱、理想、追求,正义、善良、美等等,这些无疑都是我们生命中殷红的血液,但我以为都还不够。在我看来,人的生命里最具价值的东西是灵魂,是可以超越肉体生命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必然存在的那个东西。
当于贵锋于某一日到达青海湖的时候,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灵魂”的存在。他说:“青海湖是为了灵魂的事情才蓝的吗?”在青海湖归来后数月,他写出了《蓝色灰烬》这首稍长一些的诗。
伊斯兰教义认为,灵魂有三种状态:(1)怂恿我们行恶的灵魂,叫做“向恶的灵魂”,(2)能够自我斥责、知晓自身罪过的灵魂叫做“自责的灵魂”,(3)处于完全安守状态的灵魂叫做“宁静的灵魂”。
很显然,于贵锋所指陈的,并非一般宗教意义上的、具有强烈道德归属感的灵魂。
我以为,在他这里,他所指向的是灵魂的“轻”“重”形态以及“具形”为诗时的形态:一种是轻的、上扬的,它悬浮、无所依托、不容易说出细节;一种是重的、沉着的,它有所附依、着实而厚重。在他的诗歌里,前者如青海湖的蓝,后者如乡村的泥土。
第二天在塔尔寺,轻轻的钹声之后
一记重重的鼓响
将青海湖重新敲蓝
——《蓝色灰烬·1》
我没有到过青海湖,只能看图片。但我能理解,壮阔、浩瀚的青海湖,以及湖天相连的蓝色,显然给了一个长期在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诗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上重重的撞击。——这种蓝,具有浓厚的形而上意味,他深切感受到,它与人的灵魂紧紧相连。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种新奇的、有别于日常经验的、绝对陌生的气息,并且为他所始料不及,乃至于让他感觉到他的内部有一种像火一般燃烧的尴尬与冲突:
青海湖,每年从天空落下的闪电是你被盐浸透的根吗
像我的心里
长满了犁沟
——《蓝色灰烬·2》
这种内部的尴尬与冲突,他在随笔《气息·青海湖》里的记述得更为明确:
“那天在塔尔寺,轻轻的钹声之后一记重重的鼓响,一下子又使我想起了青海湖的蓝。这也是因为灵魂的事情吗?在我的灵魂中,还有厚厚的泥土。泥土和青海湖,是互相拒绝的。在我的内心,我无法把它们彻底融合。”
对于“轻”与“重”的问题,他在一首短诗《蝴蝶》之中,有另一番述说:
化蝶的那晚,庄子是平静的
“这虚构的故事,终于要变成事实。”
蝴蝶从来没有想过
做一个人的问题
“我的翅膀,我的轻。”
庄子说:别罗嗦,做人的事,就这么定了
在这首诗里,虚构变成事实的是:人与蝶之间的转换问题。它在本质上说的是,对生命(灵魂)轻、重感之间的转换。“就这么定了”,在这首诗中,轻与重之间的紧张关系,被他诙谐的一掠而过,而让一切隐退于夜晚,隐退于“暗中”。他又一次让我们看到,于贵锋诗歌语言的集约与形成的巨大张力。
而在《蓝色灰烬》中,于贵锋更进一步地将轻与重问题深及到对灵魂的拷问。
青海湖的“蓝色灵魂”事件,引出了他对文艺理论的某些思考,之后他得出的结论说:
(1)我们一直忽略了这样一个在创作中实际上一直被遵从的事实和规律:即所有想象生发的最深层的土壤就是我们的生活和生命积累。
(2)题材本身蕴涵的东西必须让语言和表达方式所遵从的规律。
他说得很地道。在此,我愿意这样为它作一点延伸:除了与诗人“生活和生命的累积”,以及与“题材相关的语言和表达方式”相关外,这个事件的实质,可能更多地指向诗人自身的气质。也就是说,诗人的气质最终决定着他的诗歌轻与重的不同形态,以及诗歌所呈现出的灵魂的形态。——以此来判断,于贵锋属于他的那片土地。所以,在《蓝色灰烬》的最后,他这样写道:
几个月之后,辽阔的青海湖掀不动了
蓝色灰烬像一个人嘶哑的嗓子
……
低着头,坐在路边歇息的人
像一朵干燥的云
——《蓝色灰烬·5》
在他的眼中,乡村和土地是灵魂另一种形态的呈现,在价值上等同于青海湖的蓝。
冲突、燃烧过后,蓝色化为灰烬,他从蓝色的高度下降到他原有的状态:灰尘蒙面,像一朵干燥的云——这朵干燥的云,迫降在他的乡村、土地之上;他拒斥在高处的飞翔,质朴而沉着。
以上只是我从于贵锋深邃的诗艺中随意舀取的几瓢动人的浮光,不及深入,意在聊以慰藉自己的心灵而已,并以此表达我对他长久以来坚持诗写且有所成就的一份遥远的敬意。
2008年11月江雪记于南京孝陵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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